刘克邦散文赏析 ▎忆不过逝水经年
忆不过逝水经年
文/刘克邦
我是一个懵懂鬼,也是一个幸运儿,搓过泥巴坨,拽过牛尾巴,傻里巴几,蠢不带发,苦干、傻干加蛮干,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实现了从农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的人生“三级跳”,除了自身努力外,全仗于上天恩赐和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风起云涌、云开日出的年代,正当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透衣背的时候,时局变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论出身,不分“黑白”,只要你有志攻读,均可以参加高考,一试身手。
一介寒门,中学门槛都冇进的放牛娃,再有聪明才智和豪情壮志,要想在众多高枕无忧久读诗书的学子们面前竞争取胜,脱颖而出,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就这样甘拜下风,放弃了吗?不行,绝对不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了。我为自己打气,暗暗鼓劲,寻找出路。
机会来了,湘乡一中站得高、看得远,作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决定,挑最好的老师,选最优的学生,用最有效的教案,举办一个补习班,每天晚上进行,突击两个月,辅导50名学生迎战高考。我喜出望外,跃跃欲试,到这个班去,加油充电去!
湘乡一中,位列全县中学之首,是其他学校无可比拟的“象牙塔”“常青籐”,在全省范围内也小有名气。在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县城里,能进入该校学习,是每个学生追求的目标与梦想。
我一个家庭背景十分糟糕的农村伢,且与该校没有丝毫关系,这个补习班我进得去吗?兴奋之余,冷静下来,不由得心生担忧。
果不其然,报名那天,我去了该校,碰了一个大钉子。报名简章上,白纸黑字载明:“只招本校历届毕业生,通过考试,择优录取。”
在人头攒动的报名处,我好说歹说,苦苦哀求,求请老师网开一面。起初,老师还态度和蔼,耐心解释,补习班是专为本校生办的,拒绝其他任何人报名。渐渐地,说多了,磨腻了,时间长了,便呵斥起来:你这个人,胡搅蛮缠,是不是有毛病?
我沮丧极了,茫然无措。回家之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这样算了吗?不能,绝不能就此罢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第二天,我又去了……
第三天,我再去……
…………
连续一个星期,我像着了魔似地一个劲地往那里跑。我知道,那个地方才是我的希望之光。我是从泥土里烘焙出来的苦娃,深知农人耕种的艰辛,对那里咿咿呀呀、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早就垂涎三尺,神往不已,那翻开的阵阵墨香才是我日思夜想的梦中天堂呀!
然而,事与愿违,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报名的大门冰冷而无情,始终向我紧闭着。看着梦中的天堂近在咫尺,却望而不可及,如镜花水月,我心下颓丧,又无可奈何。
眼看只剩最后一天了,所有的希望将要化为泡影,我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不到黄河心不死,抱着侥幸的心理,我又去了那里。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天象皆为幻,命运之神总会在人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刻降临。
在校园的林阴道上,我遇见了一位老师。
他姓刘,与我同姓,追根溯源是否为同宗共族不得而知,是湘乡一中的音乐老师,个高,脸瘦,皮肤白净,像竹竿样的身材,见人一脸的笑,全是那种实实在在没有做作的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给人一种和蔼可亲、可以充分信赖的感受。他不仅钢琴弹得好,嗓子也不错,一身的音乐细胞,热心于集体活动,是学校文艺活动的“台柱子”,也是男女学生仰慕与追捧的“男神”。
我与他的关系,扯起来,算是有点亲戚关系,但隔得很远,远到几乎没有来往,生分得很的程度,偶然间见过一两次面,但也从未多有说话与交流,顶多是礼节性的握握手或点点头而已。
这一次,见到了他,就像在绝境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抢先几步上前,拽住了他,请他一定得帮我这个忙。当得知我想参加补习班时,他皱起了眉头,“难啊!太难了!”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你了。”我声音颤抖,眼睛红了起来。
见我求学的心情如此迫切,他被打动了,迟疑一会儿后,对我说:“我试试看吧。”
他说得含糊,但行动果断而又积极,使出了浑身解数,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找同事,找主任,找校长……殊不知,办补习班,是学校的重大决策,旨在培养本校学子多几个进入高校,为学校脸上贴金,众目睽睽下,谁也不敢跨越红线,破例招收我这个非本校毕业生。
在刘老师办公兼住宿的房子里,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绪不定,焦急不安。他回来了,耷拉着头,阴沉着脸,告诉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事没办成。我好生难过,鼻子一酸,泪水哗哗地直往下流。他没理会我,自顾自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突然,他把腿一拍,一声“罢了,豁出去了!”噔噔噔地快步走了出去。
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陈旧发黄的册子,胡乱翻了一下后,凑到我跟前,悄悄告诉我:“我刚才到了报名处,找了个理由,把这本花名册借来了,你现在就去,说你是这个班的……”如此如此,一番吩咐。
“我……我……这样子行吗?”我犹豫着,有点胆怯。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快去!”他急不可耐,声音雷大,鼓励着我。
报名就要结束了,但报名的人依然不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直往前钻,把个狭窄的报名处挤得水泄不通。我默记着刘老师的叮嘱,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报上姓名、“学号”、毕业“年份”和就读“班级”。
负责报名的女老师,正忙得不亦乐乎,她望也不望我一眼,手一伸,“毕业证呢?”
“好多年了,家里起屋,弄丢了。”不善扯谎的我,盯着她,心在“突突突”地跳。
她站起身,将桌边那堆花名册拖过来,从上到下,左翻右翻,独独不见我报的那个班的册子。
“咦!怎么回事?”也许是报名的人太多了,吵吵闹闹的,刘老师“借”走花名册时她没在意,也许是忙了大半天,太累了,有些头昏脑胀,一下子记不起刚才的事情了,完整的一套花名册突然间缺失了班级,她感到莫名其妙。
快点咯!快点咯!后面的学生等急了,叫嚷起来。
“老师,请你相信,我真是这个班的!”我强作镇静,信誓旦旦,把刘老师教我的那一套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看我一副诚恳、实在的样子,且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她半信半疑,但紧张的现场又容不得花更多的时间去核实确认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替我报上了名。
没想到,四五百人报名,经过考试,择优录取50人,我这个没进过中学门的人,竟能战胜该校众多历届毕业生,榜上有名,成为补习班的一员!那个高兴劲啦,甭提了。
两个月的辅导学习,让我收获很大,如虎添翼,在高考中一举中第,步入了全新的人生历程。
一晃几十年过去,往事历历,如梦如昨。如今,我闲赋于家,煮酒品茗,慢看经年,但怎样也忘不了,也不能忘,更不敢忘。
刘老师,我的贵人!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硕士生导师,湖南女子学院、怀化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散文百家》《散文选刊》《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