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涤光《回忆憨山老师:从测水河畔到三线铁路》
文 | 段涤光
2020年10月,暮秋霜序,黄叶纷纷。岳麓山下,湖南著名美术家《王憨山艺术展览》在省美术馆隆重举行,慕名而来的观摩者纷踏而至,川流不息。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展览大厅,久久徘徊和驻足在憨山老师一幅幅遗作精品和艺术文献面前,脑海不断涌现着与他相识相处的岁月,许多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我和憨山老师是在1973年相识的。那年六月,家乡修建测水大桥,指挥分部就设在我家隔邻的测水中学。那时我刚高中毕业,没事就喜欢写写画画,晚上习惯到学校去溜一溜,在美术老师房里呆上一会。
那天刚进门,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衣着简扑的长者在谈话,老师告诉我,这是刚来大桥指挥部搞宣传的王憨山老师。
我早前听说过憨山老师的名字,是县文化馆的画家,意外相见,不禁有些惊讶和惊喜,憨山老师频频点点头,一脸微笑。交谈中,憨山老师听说我爱好美术,画过展览,刷过标语,连连说“好,好,以后我们一起学习"。他说住在校门隔壁的房间,有空要我去耍。初次见面,憨山老师给后学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谦谦温和的暖心印象,心底油然生出一份敬意。后来我常去看他写标语,出《简报》,忙时还当当他的帮手,一段时间,几乎成了他工作室的常客。
看憨山老师写字,行书笔酣墨饱,稳健流畅,遒劲有力,美术字也极具个性,黑体写得方方正正,粗壮饱满,磅礴大气,不管行书、美术字,一笔一画,严谨认真,非常讲究。一天上午,他急匆匆地把我叫到河边,指着远处悬挂在大桥建筑架上“保证质量,安全第一”八块巨幅字匾,连连说一个字“丑死了,丑死了”!让我一起来合计怎么调整。
一番啄磨之后,他急匆匆地拉着我和一个伙伴顶着烈日,提着漆桶,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对字体笔画进行修改。一番折腾下来,大伙都已经汗流夹背,他还不放心,又跑到远处看了看效果,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说写字跟画画一样,一点也不能马虎,要严格要求,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还要吃得苦,肯下功,才能成器。简单的话语,让我们感悟颇深。
两个多月的建桥宣传任务完成后,憨山老师回了县城,带着他的鼓励,我第一次拿着画稿,到县文化馆去参加短期集中创作,创作班有六七名作者,由憨山老师担任组织指导。他每天总是早早来到画室,观看作者的创作进度,组织大家观摩交流,逐个进行点评辅导。
在完成日常工作外,他腾出精力,埋头案首,精心创作完成了二幅作品。一幅为6尺立轴《百鸡图》,把鸡的动态描绘得栩栩如生,百鸡百态,生机勃勃,动感十足,呈现出浓浓的乡土情趣。另一幅是6尺对开的横幅《人勤春来早》,画的是春耕之际,一个放牛娃赶着牛群上山放养,山野春意盎然,牛群膘肥体壮,作品构图新颖,重墨重彩,立意深遂,意境很美。两幅作品都入选了当年地区和省里的美术作品展。不惑的是,我翻阅了所出版的憨山老师传记和画集,都没找到这两幅作品的收集和记述。1974年3月,我背着行囊和民工队伍去三线参加枝柳铁路建设,双峰县铁建修路大军驻扎在湘西的泸溪,吉首,凤凰县域交界地带,指挥部的工棚就在泸溪利略村的一个山坡上,穿越一条长长的利略遂道,我在三公里外的解放岩水卡村杏子二连任文书,巧的是憨山老师也调来三线,在县指任宣传干事。
由于我常去指挥部办事、开会,看望憨山老师的机会很多,每次见面他都非常高兴,总要拉着我帮他写写画画。指挥部的操坪有一个五十多米长,二米五高的宣传栏,是铁路建设的宣传窗口,要不时更新版面内容,有关国家的时事新政,三线建设动态,铁建工程进展,连队施工快报,先进标兵事迹,他一个人又写又画,包打包唱,还得挤时间去户外画宣传画,到工地刷标语牌,下连队访问采风,常常是风尘仆仆,甚至忙得顾不上去食堂赶点吃饭。只得弄点饼干食品填充下肚子,继续忙碌工作。半年以后,我被调去县指,一方面承担撰写出席省指先代会的典型材料任务,另一方面协助和分担憨山老师一些工作。
我们同住一间工作室,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憨山老师的忘我工作精神和在艺术上锲而不舍的追求,在潜移默化中深深感染着我。三线的驻地交通闭塞,穷山僻壤的山沟沟没有商店,买不到毡垫、宣纸、笔墨,棚房也非常狹窄,没有挥毫伏案作画的条件,他只得用文化馆带来的几只炭素铅笔和炭条画速写,画素描。我俩常常背着画夹去外面写生,画些湘西民居,古寨风貌。
这次展出的一幅利略山寨速写,就是我陪同他坐在对面的小山头画的,当时我也画了一幅,年月虽久,但记忆犹新。这段时间,他为工地建设者和先进模范人物画了大量的人物头像写生。憨山老师素描功底很深,形象勾勒准确,造型生动自然,线条用笔粗犷,他的写生素描亦如他的花鸟画,同样体现了拙朴厚重的憨山味道。画稿很多,挂满了整个房间,如同一个小型的画展,指挥部的同事和驻地工人对老师的画津津乐道,纷纷前来登门观看,给紧张的铁建生话增添了少有的文化欢乐。这批珍贵的素描画作,时间久远,也许没能遗存下来。憨山老师长我30多岁,铁建岁月,我们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夜深人静,他与我一起拉家常,谈人生,聊画画,工作之余我们也一起到工地散散步,去野外散散心。
一次我们边走边聊,在打通的大山岭隧道口。他讲起了自已的经历,说老家是走马街龙田乡下的,小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双峰读完小学后就去湘乡读中学,后来又进了华中高等艺术学院和南京美专,跟高希舜老师学画花鸟,还在杭州国立艺专受到潘天寿大师指导,他说画画不容易,要六分读书二分画画二分写字,自己准备用一百担水来研墨,一千担水来作画,一定要画出个名堂来。望着老师坚毅的眼神,我真切地感悟到他高远的人生境界以及内心对艺术矢志不渝,执着追求的那股子倔劲。
憨山老师真淳朴素,宽厚仁道,但也亦庄亦谐,风趣幽默,聊到开心处,他还跟我讲了一段趣事:一次他去湖南宾馆拜访一位友人,没料到宾馆管制很严,进门要询问登记,穿着不雅不准入内。憨山老师生性简朴随意,那天气侯炎热,他穿一件汗衫和大短裤,蹭着一双拖鞋,手里摇把大蒲扇,就径直就往里走,边走心里也犯嘀咕,会被挡在门口进不去,没想到门卫和接待小姐一看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气宇轩昂的模样,以为是位大干部,大首长,不但没询问,也不用登记,还对他点头哈腰,连声称“首长好,首长好”!憨山老师满脸憨笑,连连点头示意,大摇大摆走进了宾馆,他说完后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我也被他饶有风趣的经历逗得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两个月后,憨山老师从三线返回了县文化馆,指挥部安排我接手老师的工作,不久,我也离开了县指,调往分指和省指支援工作,次年去了古丈牛角山新工地指挥部。
1975年6月,我在三线被推荐参加了高考,毕业后分在邵阳市工作。后来,和憨山老师只在画家钟增亚的人物绘画教学讲座学习班见过一面,还没聊上几句,他因为有事,急匆匆地赶回了双峰。直到1981年5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一位老乡打来电话,说憨山老师到了邵阳,在四处找我,高兴之余,我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把老师接到家里,爱人办了一桌饭菜让我们边吃边聊,多年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都溢于言表。他问我的家庭,问我的工作,问我还画不画画。
饭后茶余,他把背来的两袋画作摊在地上逐张展开。他告诉我,去年下半年让儿子顶职,自己就退休了,一直在乡下潜心作画,背来的是近年的部分画作。
我一边欣赏他的作品,一边倾听他作画的心路历程,一百多幅写意花鸟,粗简豪放,朴拙大气,诗书画浑然一体。其中的“老鼠偷油”,“猴子捞月“两幅作品,非常生动风趣,颇有韵味。他说画的东西多了,想办个展览,看看大家伙有怎样的看法与评价。这次来邵阳,在一位老乡那里打听到不久前我们局系统办过一个新产品成果展览,就找我来了,想问问“场地还可以用不”?我告诉他,展览办完后,场地闲置了一段时间,本来利用现成的场地和展版办个画展,是没有问题的,不巧的是前些日子展馆已全部折架,正在作会议厅的装修改造,我领他去装修现场看了看,他连连叹息,说‘’来迟了,来迟了”。
看着老师遗憾的样子,我马上帮他联系一些其他单位,陪同他去看了看几个场馆,直到傍晚,安顿好住宿,请他品赏了邵阳特色菜肴后,又聊了一下第二天的安排,才惜惜相别。
次日临行前,他告诉我,上午又去那些单位谈了一次,场地好的条件也没谈拢,有些场地又不是很理想,感到很遗憾。就这样,憨山老师的个人画展与邵阳失之交臂,擦肩而过。他说要我拿两幅画作留念,我执意不收,要他先留着办画展,他说回双峰后,专门给我画张画,没料到这句承诺成了他最后给我的留言。几年后,我从企业蹲点回到机关,顺手拿起一份《湖南日报》游览,一篇“彩染盛世”的文章蓦然映入眼帘,我欣喜地得知憨山老师在湖南师范学院美术系展厅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专家与大众对他的作品好评如潮,媒体反响极其热烈,尤其是在美术界有如掷下了一个震撼弹,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几十年的锲而不舍,勤奋耕耘,憨山老师终于取得一鸣惊人的收获。我从心底里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后来几年,报刊电台等传媒不断传出他上北京,赴广州,奔深圳,去台湾办画展的消息,他风骨气韵的画风在圈内掀起了一股憨山旋风,被誉为现代美术史上与白石老人相媲的一位乡土中国花鸟画大师。
憨山老师很忙,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和各自的繁忙工作,后来几年我们彼此都失去了联系。直到2000年年初,一位老乡告诉我:憨山老师走了,入春时节走的,顿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和突然,不敢相信这位身板健硕,事业如日中天,好端端的花鸟画大师,怎么说走就走了?回忆与憨山老师交往的岁月,心情格外伤感和沉重,久久不能平息。憨山老师是近代中国花鸟画的一面旗帜,是中国花鸟画艺术中的一座丰碑,愿先生的精神和充满个性、独具风格的艺术作品永存,与憨山老师一起学习、工作的岁月,我将永远怀念。(配图来源网络,部分由作者提供)
作者:段涤光,双峰测水人,长期在邵阳工作,退休闲居长沙。喜欢阅读和写写画画,爱垂钓,旅游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