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选 ▎酒,陈年老酒 (文/袁晓燕)
酒,陈年老酒
文/袁晓燕
我有一瓶上世纪80年代“五粮液”的陈年老酒。
1986年,策叔叔的心肝挥妹妹考取了大学,叫我和先生去喝酒。
为什么单独请我们俩?那时高考招生不像现在过程完全透明,每天教育台公布当天录取考生名单,还可网上查询。上世纪80年代那时,高考招生录取在韶山封闭进行,先生所在的部队全面负责韶山宾馆的执勤站岗,安全管理、文件传递等等的一条龙服务。档案分拣、传送,全部人工操作,工作量极大。整个暑假需要抽调大量的干部、战士,还得挑选部分学员参加此项工作。《录取通知书》也要等招生工作全部结束,通知书手工填写后才统一发送。大家一定记得那时报纸上刊登的有关通知书迟迟未送达,耽搁考生上学,学生因此而失去上大学的机会;通知书被半道修改,改变了两个考生命运的故事。独木桥上考生和家长等待通知的焦虑心情就可想而知。那年,先生便争取了暑假去韶山参加招生录取保卫工作,就为了早一点知道挥妹妹录取结果。
挥妹妹要去大学之前,婶婶做了一桌子菜叫我和先生去吃饭,开吃时叔叔拿出一对“五粮液”,说:“燕儿这酒我存好几年了,专门请你俩来喝。”他一手拿一瓶“五粮液”的得意形象,至今还清晰地刻在脑壳里。
策叔叔少言,喝了酒才话多,天南地北地讲了许多平日里不说的故事:有的听得我开怀大笑,也有的听得让我掉泪水,更有让我一辈子不能忘怀的辛酸苦楚。我叔叔不容易!
酒喝到一半,叔叔起身拿来另一瓶好酒,久了忘了什么酒,说:“今天只喝一瓶五粮液,另一瓶你们带回去慢慢品,若还要喝,接着喝这瓶。”知道叔叔和先生的酒量都大,我频频举杯对酒杯抿一口,保持与他俩的速度。“五粮液”当然推脱不得,遵命带回。这酒珍贵,除了价格,更有一份情义。于是将它摆放我酒柜最耀眼的地方,好几次拿来想喝了它,终究又放回换了别的酒,有时干脆买来“五粮液”的几年陈酿代替。
叔叔年轻时便开始喝酒,有点酒龄。记得还是儿时,一次叔叔喝高了点,叫着燕儿过来。望着他独自喝得酒意迷糊的样子,想象不出他要干什么,怯生生地走近。没想到他七摸八摸,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伸手递给我。给,拿去买喜欢的东西,莫乱花。5块钱!上世纪50年代末,那可是巨款!叔叔可买好多瓶他中意的酒呀!接过钱我拔脚就跑,跑得老远,生怕叔叔追过来要回那张有点旧的钱。那时起总盼望叔叔喝多。
那一年,全国红卫兵都步行串联了,几个同学邀好步行去韶山“取经”。几天跋涉,到接待站才发现叔叔是韶山“红卫兵接待站”负责人。步行串联“队长”办好登记,我们举着旗帜向住处走去。晚上下雪了,叔叔过来看我们,问:都住下了吧?被子很薄,已经尽最大努力改善接待毛主席的“客人”。小孩子两个人挤一起睡吧,互相取暖。又从他的笨笨的大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让大家对着酒瓶一人喝一口,说是解乏御寒。以后自己不能喝呀,他特别交代。然后又给我们讲,哪里哪里有步行串联红卫兵“牺牲”的事例,“取经”路途遥远,有许许多多的困难等待着考验我们云云。最后语重心长:天气越来越冷了,到处“取经”确实会遇到许多实际问题,接待站的接待工作也会越来越困难。你们就地闹革命,也是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呀!我看同学们还是先回家,等明年春暖花开,继续串联。记得叔叔还单独对我说:“说服你的同学,明天回家。看看你有这个能力啵?”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各个接待站的劝说工作。可冒很大风险,万一碰上一个“坚定的革命派”,立马剃个“阴阳头”游斗,也并不为奇事。我是如何跟同学们说的完全不记得哒,不过一起去的同学,第二天打道回府,没有再继续下面的“长征”串联“闹革命”了。因我们本就一群“逍遥派”,只是看见传单上说,全国革命闯将都在步行串联,也就是出来凑凑热闹。
当我取得了喝酒“资格”,逢年过节回老家,便可坐在喝酒的一桌上,与长辈们一起喝酒神聊,对于“大事”可以敞开发表自己的意见,谈政治,谈经济,谈个人的发展计划,谈当年取得的成绩。假若得闲,他会与我说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白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聂夷中的“一饮解百结,再饮破百忧,白发欺贫贱,不入醉人头”。听得我不耐烦了,便偷偷溜走,又留下他独饮。
叔叔没别的嗜好,喜欢喝酒饮茶。喝酒多数独饮,每天中午、晚上必喝一小杯,大约每餐也不过二两,他不喜欢酒桌上的猜拳喧闹,相互斗酒,更看不惯拿别人的酒不当数,非得弄醉某个人的做法,越是好酒,他越得慢慢细品。每陪他喝酒总喜欢欣赏他的儒雅,细细读他三指拿着小小酒杯,举起至嘴边抿一口,并不急忙吞咽,似是让那琼浆玉液浸润至怀的人生享受。他那酒喝得好具品味,那酒杯何等考究。婶婶每顿都会炒两个下酒菜,于是他老人家“对酒当歌”,喝好了睡午觉,下午去办公室读报、喝茶、与人聊天。他的茶也有特点,一定泡得很浓很浓,泡后茶叶超过杯子二分之一,办公室一杯,家里一杯。一次去他办公室,口渴极了喝一口,苦得我差点没有吞下喉,怕他心疼他的茶,强迫自己吞咽,却再没敢喝第二口,宁愿口干着。还有一次他老人家来我家小住几天,给他泡茶,他说杯子小点茶叶多点,我边放他边说再加点再加点,茶却最终没有达到老人家的要求,估计把我那茶叶听里金贵的绿茶全部倒下去,也是达不到要求的咯。他说得“老木叶”泡,我应了他下回再来,一定先买来最贵的“老木叶”给他泡又浓又苦的“茶浆”。“茶浆”这词我生造,却一直没机会兑现这承诺。
我成家得子后,会寻找制造机会邀请叔叔们来喝酒聚会,总快乐绵长。
儿子结婚,叔叔全家开车过来祝贺,酒喝到面颊微红,叔叔开心。道:燕儿,你如今也是大人了,祝贺,祝贺!话语间听出他卸下重担的情感。告诉你们咯此时我年近六十。因父母早年在外革命工作,我在祖父家长大成人,三个叔叔视我如己出,且我父亲过世得早,我一直当三个叔叔为亲爹。
人生的路上,有多少陪伴不能忘记,有多少隔离心疼至极?策叔叔去年过世了,这“五粮液”更加不舍得开瓶喝了。
作者简介
圆老夫子,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以来,陆续有散文见于《长沙晚报》《岳阳晚报》《湘潭日报》《三湘都市报》《快乐老年报》等报。著有散文集《淌向纯洁的河流》《行走中》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