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邦散文赏析 ▎文 哥
文 哥
文/刘克邦
当了五年多的二级机构负责人,终于“熬”过头了,“升”为单位班子成员。“一把手”说,你管后勤吧!没吭声,领受下来。
走马上任,就遇上了一桩极为棘手的事情。
机关大院,有一片花草园,原本绿草茵茵,姹紫嫣红,成为男女老少茶余饭后休憩闲聊的好出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扯去了花草,将地翻了个,种上了红薯、辣椒、丝瓜、茄子等作物,在恬静、安谧、优雅的小区环境里,特别扎眼,犹如一张精致、美丽的画图被人肆意涂鸦而面目全非黯然失色。
公地私占,损人利已,干部家属议论纷纷,反映十分强烈。人人努力,正在创建文明单位,出现这种情况,这还了得!
一个电话,把负责后勤管理的主任叫来,责其迅即整治。主任面露难色,叫苦不迭。“怎么回事?有何难处?”我好生奇怪。“都是文哥干的!”主任一肚子委屈。
说到文哥,大院里的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他是一名司机,50多岁,做个工,当过兵,转业到单位后,安排在司机班开车,不仅熟悉车性,把车开得滋溜个转,还喜好气功,练得一身好功夫,毛笔字也像模像样,恐怕有些自称为书法家的翰墨也相形见绌。
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灵泛人,又是从“大学校”培养锻炼出来的,却生性怪癖,脾气倔犟,自由涣散,放纵不羁。一年四季,蓬头垢面,一身油污,不出车时,踏一双烂拖鞋,这里瞅瞅,那里逛逛,口无遮拦,说三道四,今天说张三心黑,明天骂李四狠毒,好像这个世界全是乌鸦,没一个好人似的。
在院子里,他的家庭遭遇又是最不幸的。好不容易40岁结婚,生一儿子,长到15岁,乖巧伶俐,英俊帅气,突然间得了个什么地中海贫血症,跑遍长沙城所有医院,花光了家中全部积蓄,最终还是撒手而去,妻子因不堪忍受与其性格上的不合,加上不幸丧子的痛苦,悲观失望,离异而去,落得个人财两空、家破人亡的结局。家庭上的破败,精神上的打击,使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意志消沉,玩世不恭,在单位破罐子破摔,不买任何人的账,也不服任何人管,放任自流,吊儿郎当,上班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劳动纪律对他来说纯粹就是一纸空文。分管领导多次找他谈话,大道理小道理推心置腹苦口婆心说了一大箩筐,他翘起腿,仰起头,斜着眼珠子,一句也听不进去,再说下去,来脾气了:“你有完没完?我就是这个样子!”全然一副死猪子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大小领导都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悄声交待司机班长,闲着他,少派甚至不派他出车,只要他少生麻烦少惹是非就行。
“我们找过他几次,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就是一点油盐都不进,话再说重一点,他竟拖出一把菜刀来,明晃晃的,挥舞着扬言谁敢动他种的蔬菜,他就叫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到这里,主任心有余悸,“这人太可怕了,他人一个,卵一条,可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的啊!”
看着主任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不能再勉强他了,“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激化矛盾,放一放再说吧。”
我和文哥的关系,不密切,也不生疏。有人厌恶他,诅咒他,远离他,我总认为,那是对他有偏见,他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也有很多长处,讲义气,肯帮忙,还不是那么一个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人。平日里遇见,我总是主动上前,向他打招呼,亲切地叫他一声文哥。有人劝我,你是领导,他一个“刺头”,最好不要接近他,但我不以为然,淡然一笑,我行我素,经常与他聊上几句,心贴心交流一番。因此,他对我也还算是有几分好感,有什么话也喜欢跟我来说。听人说,在单位,我是他人前人后惟一一个没被骂过的领导。
我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处理这事呢?
一天,下班了,走出办公楼,一个身影在办公楼前车坪里晃动。是他!“文哥!”我隔着老远朝他喊了起来。
“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傻笑着望着我。
“走!跟我去一个地方。”我走过去,朝他呶了呶嘴。
“到哪里去?”他偏着头,眼神里透着疑问。
“到了你就知道。”我打开手机,要司机小刘把车开了过来,拉开车门,扯着他,钻了进去,吩咐小刘开车出城。
十多分钟后,来到省植物园后门。这里绿树密集,浓荫遮日,菜畦片片,炊烟袅袅,鸡鸣狗吠,车来车往,是长沙城郊独具特色的“农家乐”村。
我们的车减慢了速度,驶离万家丽大道,拐进一条简易车道,顺着陡升的山脊,憋足劲,轰鸣而上,径直来到一排农家矮屋门前。
下了车,只见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屋子里、凉棚下、水塘边,摆满了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餐桌和凳子,餐桌边围着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食客,有快乐幸福的家庭,有洽谈生意的老板,有久别重逢的朋友,还有风情月意的恋人,或有说有笑,或窃窃私语,一个个兴趣正浓,饕餮朵颐,沉浸于这乡村美景和山野珍馐的享受之中。
“跟我来!”我招呼着文哥,左转右拐,穿过一排席位,找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了下来。
小刘挺活泛,叫服务员,泡茶,摆碗,抽筷,点菜……
很快,一个臭豆腐煎鳜鱼、一个扯树辣椒炒猪肉、一个葱花肉末蛋汤、一个白菜苔子,外加一瓶蓝带啤酒,摆到了桌上。
见此情景,文哥一脸惊讶,待明白过来时,一口一声“这怎么行!还要领导请我。”呆坐在那里,半天不拿筷子。
“哎呀!文哥,你就别太在意了,我们是多年的老同事了,平常还真没有机会在一起吃饭,今天碰上了,也算是我一份心意吧!”我一边说话,一边将满满的一杯啤酒递了过去,“来,干一杯!”
“不不不!我是开车的,从不喝酒的。”他连连摆手,一脸的感激。
“哦!那就以茶代酒,咱们兄弟干!”茶杯、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两个人的心灵也随之拉近,黏合到一起。
“来,莫讲客气,吃菜!”我将一大块鱼夹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满勺辣椒炒肉扎实地扣进他的饭碗里。早听人说过,他在机关食堂吃饭,特别节省,每餐除了买一份米饭以外,只花五毛钱,要一个小菜,从不吃荤菜的。别人问他怎么这样节省,他总是说,吃素菜好,养身。
这时,我已察觉,他在低头咀嚼时,眼眶里湿漉漉的,有一种液体在上面涌动,不由得也心中一热,跟着激动起来!
我知道,他的生活,经历了不少的曲折和磨难。在家里,孤单一人,冷清寒碜,落寞无助,没有快乐,没有温暖;在单位,又被人瞧不起,没有人理解他,亲近他,体会不到人间真情,有苦无处诉,有愁无法解呀!今天,一个与他隔了好几个级别的领导请他吃饭,且毫无距离、面对面地与他称兄道弟,进酒夹菜,亲密无间,怎么能不感动不已呢?是啊!每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也不论职位高低,都有人格尊严,都有希望和追求;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尊重,平等相处,真诚相待,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这才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体现!
“刘总!你这么看得起我,太谢谢你了!”他眼睛里闪着泪花,站了起来,毕恭毕敬,举起茶杯敬我。
“不用谢,只要你高兴就行!”本来,我是想借这次吃饭的机会,向他提出清除花园里种菜的事来,看着他一幅真诚、高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实在不忍心扫了他此时的兴。
“机关里,只有你是好人、好领导,公道正派,光明正大,敢讲真话,敢负责任,没有架子,平易近人。我信服你,崇拜你……”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兴奋,像喝高了酒一样,满脸绯红,频频举杯,“如果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两肋插刀,肝胆涂地,一定尽力而为!”
“话别这么说,我们是同事,有你这番情意,足够了。”虽然感到他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但我却像掉进蜜罐里全身心特别地甜。
回来的车上,文哥兴奋不已,话语不断。突然,他挨近我,将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刘总,你今天没跟我说,可我知道,你是想要我把那些种在院子里的菜扯掉,是吗?”
我愕然,满脸通红,无言作答。
……
一星期后,院子里,那片茂盛、鲜嫩的蔬菜不见了,花园恢复了往日的整洁、美观和雅致,新栽上去的红的桎木、绿的黄杨、黄的秋菊、紫的薰人草,五彩缤纷,鲜艳夺目,迎着金色的阳光,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硕士生导师,湖南女子学院、怀化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财政部全国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