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邦散文赏析 ▎旅途

旅途

文/ 刘克邦

　人生如路，有平坦，也有崎岖;有顺畅，也有波折;有快乐，也有烦恼;有教训，也有启迪。我走过很多路，有山路，水路，大路，小路，弯路，直路，但感受特深，经久不忘的旅途，却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1986年5月，我带队，与一位年轻的同事一道，到洞庭湖区沅江草尾一带调查乡镇财政运行情况，经过二十多天的走村串户，内查外调，情况摸清了，事实核准了，问题发现了，原因分析了，措施也提了出来，总算吐了一口气，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到县城与有关领导通报情况交换意见后，我们买好票，乘坐长途客车，踏上了返回省城长沙的路途。

　任务完成了，就要回家了，心情格外爽朗!车窗外，山峦连绵起伏，田野翠绿吐鲜，湖水碧波荡漾，好一派诗情画意的湖光山色，早已把前段时间紧张工作的劳累和疲乏冲洗得一干二净……

　到了益阳，已是中午时分。过了资江大桥，到了桃花仑，汽车一拐，进了汽车站。“吃饭了!”司机回头喊了一声，车子“噗哧”一声紧靠站内一家餐馆停了下来。我站起身来，举手正待将头顶行李架上的提包取下的时候，年青的同事拉住了我，“就一会儿，又没走远，不必了。”我望了望餐馆的桌凳，近在咫尺，全在视线中，也就没有了顾虑，两手空空，随着大家一起下了车。

　殊不知，刚一下车，客车又启动了，往前面开去。有人说，车子加油去了。我心中一愣，望着离去的车影，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油然而生。一碗饭、一个菜、一份汤，简便清淡，旅途就这样，将就点应付一下即行。我牵挂着车上的提包，三扒两口很快就扫荡完了碗中的饭菜，赶紧起身往车站门口走去。

　见车子停在那儿，我放下心来。走近一看，车门是开的，驾驶室不见了司机的踪影。我预感到情况不妙，赶紧爬上车，一看行李架，糟了，上面空空的，我与同事的提包全没了。很显然，是我们的大意和司机的不负责任，让贪财之人有了可趁之机。

　我们气愤极了!虽然我们都是“穷光蛋”，提包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里面的衣物、书籍都是我们的心爱之物，尤其是那些调查笔记和资料，是我们20多天的心血汗水和劳动成果，恢复起来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平白无故惨遭“洗劫”，我们又急又恨，与司机大吵了一场。司机自知理亏，不吭一声，与我们一起四处搜寻可疑之人。找啊，找啊，忙乎了大半天，哪里还见得到偷包人的影子。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同车的乘客们早耐不住了，吵着，闹着，甚至骂了起来。我们没有理由也不忍心要他们一起“赔罪”，只好让司机开车走了。

　我们找车站领导交涉，向派出所报案，又从站头到站尾，从站内到站外，问这个，问那个，总想从中发现蛛丝马迹，逮住偷包人，甚至幼稚的想，偷包人突发慈悲之心，把我们的包给还回来。一切都是臆想，所有努力全白搭，就这样，我们的提包远离我们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太阳西斜，夜幕降临，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这才想起还得赶回长沙去。这时候，有“国老大”身份的汽车站已无开往长沙方向的班车了。怎么办?几经打听，有好心人指点，到国道上去，可能拦得到个体户经营的中巴车。

　我们沮丧极了，早上乘车的那股高兴劲早已烟消云散，拖着疲惫的步子，悻悻然离开了车站。

　来到319国道旁，一辆中巴车驶了过来，见我们招手，司机放慢了车速，但车上已满满地塞了一车人，人贴人，人挨人，人挤人，把个车厢堵得严严实实，连车门都关不上了。售票员双手抓住车门把手，两只脚踏在车门边，连声疾呼“坐不下了!坐不下了!”司机听后，一脚油门，中巴急驶而去，车后扬起一股浑黄的尘埃。

　无奈之下，只好耐心地再等，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又等来了一辆中巴。中巴靠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我们跨上一步，正待上车，有人从门里边探出头来，“到哪里?”“到长沙!”“只到衡龙桥!”衡龙桥是益阳界内与长沙宁乡搭界的一个小镇，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车走了。

　太阳落山了，天渐渐地昏暗下来，街上的路灯全亮了，行人也少了许多。我们站在路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一辆辆大卡车、小货车呼啸而过，唯独不见有大客车、中巴车。这么晚了，可能再难等到车了。此时此刻，我们饥肠辘辘，满脸灰土，全身汗臭，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们心慌意乱措手无策的时候，倏然间，两道剌眼的灯光射来，一辆中巴“吱……”地一声停在了我们的跟前。“到长沙!短途不上!”没错，就是去长沙!我们也不搭话，赶紧爬了上去。

　又是一辆个体经营的车子，也只有个体车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精明的车主知道，这时候，国营车队早收班了，但仍有许多人因特殊情况需要赶路，有客源，没有竞争，这是一个可多赚收入的极好时机。

　上得车来，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乘客，走道上也站了几人，但足可以容纳我们两人插进其中。按座位载客，这是客运管理的规定，车主赚钱，我们赶路，两相情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买票!”车子刚刚启动，我们还来不及站稳，胸前挂着钱袋子、手拿票夹子的女售票员走了过来。

　“到长沙，多少钱一个人?”年轻的同事问。

　“八块!”声音特响，盖过了马达声，全车人都听得到。

　“多少?”同事以为听错了，反问一句。上午从沅江上车，到长沙的票价是四元，距离短了一大截，票价怎么反倒高了一倍?

　“告诉你是八块，没长耳朵?”她很不耐烦，话中明显带“刺”。

　“这么贵?抢钱啊!”窝囊了大半天，气正没地方出，同事毫不相让，声调更高。

　“这是晚班车，小车，乡里鳖，晓得啵!”对方火气更大，跟着又来一句，“坐不起?莫坐!”我们虽为省城机关干部，但都出身农村，参加工作不久，经济并不宽裕，衣着打扮的确有点“土”，被她叫成“乡里鳖”，一点都不足为奇。

　受此羞辱，同事的脸，一下子红涨起来，正待发作时，我赶紧撑扶着座椅背移步过去，一边拉扯着同事，示意他冷静下来，一边向那售票员陪着笑脸并表示歉意，“对不起!八块就八块，我们买票就是!”这个时候，我们最大的愿望，是顺利赶回长沙。

　见我出来圆场，同事只好忍了下来，伸手去口袋里掏钱。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伸进口袋以后，突然停住了，没有抽出来，一脸惊愕，转而恐慌起来。

　“怎么了?”我感到不妙，问他。

　“这、这、这……这钱包不见了。”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们工资低，垫不起钱，出差费用都是向机关财务先借支后报销。我们两人，我年长，他年轻，我负责工作，他负责生活，差旅费借支、保管、结付、报销由他负责。每次出差，他都小心谨慎，细致周到，收支两清，从未出过差错。

　“不要急!再找找看。”我宽慰着他。

　他沉思良久，将白天的情景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在汽车站餐馆吃饭时，钱包还在，吃完饭，付了钱，匆忙中顺手将钱包放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后来，两人提包丢失后，在候车室门口与车站值班主任交涉，有人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对了!就是这个时候，再一次被小偷光顾，偷走了他的钱包。

　听他一说，我也慌了手脚。每次出差，尽管我不管生活，仍免不了带上两百三百的，以备私用，但这次钱放在提包里，提包没了，钱也随包而去。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背时背到底了。两人都身无分文，买不成票，这车还怎么坐呢?

　听我们一问一答，那售票员早已明白了几分，鼻子一耸，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俨然一位胜利者在得意地嘲讽和戏谑着手下败将，幸灾乐祸，偏着头瞅着，盯着，观望着，等着看我们的“西洋镜”。与之相反，我的同事一下子蔫了，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明知道钱包不在了，仍在不停地反复地摸着、捏着、翻着自己的衣袋、裤袋，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怎么啦?买票呀!”她斜视着我们，催逼着。

　“对不起!我们的钱包被偷了。帮帮忙，让我们搭车到长沙，到那里一定叫家里人将票款送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事至如今，只能忍气吞声了。

　“开玩笑!谁知道你的钱包是不是被偷了，一个人被偷，两个人都没钱了?我看你们是想赖帐。”她口气强硬，不依不饶。

　“不买票，就请下车!”那司机早在驾驶室里侧耳听了半天，附和着，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哐当”一声，车门开了。全车厢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没有一个人吭声，静观事态的发展。

　“下车就下车。我们走!”同事咽不下这口气，扯了我一下，就要下去。

　此时此刻，要尴尬有多尴尬，毕竟我们没有买票，理屈词穷，说不起话。车门外，荒山野岭，前不挨村后不着店，黑漆漆的一片。逐客令下了，是下去，还是不下去?我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下去!我借钱给你们!”正万般无奈左右为难之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清脆响亮，如黑暗里一道亮光闪现。

　全车人都不约而同转过身来，顺着车厢内暗淡的灯光望去，只见一位面目清秀、身材苗条、衣着朴实的姑娘从车厢后座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两张10元的票子，大步向前递到了我的面前。

　顿时，一股暖流在周身涌动，我感激涕零，“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双手却不由自主将钱接了过来。钱刚到手，那售票员一把将钱“抢”了过去，扯票，找零，手脚麻利得惊人。

　车票买了，像它的主人一样，中巴车得到了满足，又来劲了，兴奋了，轰鸣着，跳跃着，继续在夜色中飞奔。

　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随着沉闷的马达声和车轮与路面摩擦声在不停地颠簸、涌动。是感激，还是敬佩?我茫然不知，应该都有吧!车厢内，昏暗中，我想傍过去，走近她，向她多说几句感谢的话，趁此也再多看她几眼，记住她的容貌，但车上人多眼杂，怕别人怀疑我得寸进尺，有非分之想，不敢贸然。

　我肯定，她特漂亮，美丽动人，无人能比。

　还是我的同事干脆，他才没有那么多的小心眼，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感谢之余，要求她留下姓名、地址。她连连摆手，说一点小事，不需了。同事说，你借钱给我们，我们感激不尽，但不知道你的姓名和地址，怎么还你呀!在同事的执意要求下，在一张烟盒纸上，她提笔写下：杨文娟，益阳麻纺厂二车间。

　事后，我的同事按照她留下的姓名和地址，通过邮局将20元钱汇了过去，同时寄去的，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不久，汇款与信都退回来了，回执单上：“查无此人”。

　此后，我多次出差益阳，拜托有关部门的同志帮助查找此人，得到结果是，益阳麻纺厂从来就没有一个叫“杨文娟”的女性职工。

　人生旅程，千姿百态。这笔购买车票的借款，无法归还已成定局，多少年来，我视若珍宝，以此为镜，怀揣它在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山西文学》《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