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沙故事（三 · 完结篇）

我的长沙故事(三 · 完结篇)

文/浮石

　　《青瓷》让我一夜成名，也让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遵纪守法的道德模范。为了爱惜已有名声，我必须努力抑制自己做坏事与及时行乐的冲动。而这样做的结果，可能会如一拨朋友说的，我马上就会江朗才尽，再也写不出比《青瓷》更好的东西。也可能如另一拨朋友说的，我要么立地成佛，成为世事通达的谦谦君子，要么成为两面三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的想法不同。首先，身为作家，有一部《青瓷》也许就足够了，任何自我超越的贪婪企图都不过是画蛇添足。要么，生活说不定还会在我顺风顺水的时候，给我再来一次远胜于当年进看守所的打击，让我再次历经沧桑，为我提供更加丰沛的写作素材。

　　之后几年，《红袖》《皂香》陆续出版，一边夯实了我在文学界的江湖地位，一边让我渐生倦意。我开始逐渐认识到，我真的完全没有必要就这样把作家一辈子当下去，为写作而写作。我其实在文学上有更大的野心，就是成为真正的作家，而不是码字工。所谓真正的作家，只会追求有意义的写作，他的每一行字，必定是发自内心且肩负使命的，而决不可能是为了赚钱而迎合市场，或做上面要求的命题作文。真正的作家的表达欲望永远跟生活积累有关，特别是那种逆境丛生与苦难深重的生活。因为人只有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才会有灵魂纠结与挣扎的撕裂感，那时发出的呻吟、抗争的动作与摆脱苦难追求光明与温暖的不懈努力，才是文字之所以有价值的基础。

　　写作与画画不同。画家基本上是御用性的，要么服务于权贵，要么行乞于市场(其中会有个别例外，如中国文人画中的少数佼佼者)，总之，优秀的文学作品(包括优秀的文人画作品)，一定跟探索人性的边界与探索人生的真谛有关。

　　▲浮石绘话 《山僧扫叶图》

　　于我而言，几本书写下来，因为缺乏新生活的积累和人生变故，而耗尽了我的积累，我逐渐处于写作的衰退期。

　　为了安慰自己，我还搬出了“功夫在诗外”的说辞。我对自己说，写作真的不能成为养家糊口的行当，你骨子里其实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当作家既不很了不起，也不足以提升你的生活品质。文人都是卑鄙无耻的，区别仅在于卑鄙无耻的程度，小的卑鄙无耻叫痞，大的卑鄙无耻其实也难，因为需要有出卖灵魂的资格。我卑鄙无耻的程度估计只能算中等，不算小也不算大，所以已没有多少发展空间，既然如此，这文人真的不做也罢。而能把商人做好的人，其实需要更高的综合素质，比如勤劳、敏感、才华、抗压能力、沟通能力、领导能力、利弊权衡能力、资源整合能力与不比文人更卑鄙无耻的品行等等等等。从性价比和操作层面考虑，做好一个商人反而令我更感兴趣。

　　总之，我认为保持我个人品牌增值的方式是挖掘自身潜力，努力做一个“斜杠青年”，跨界做商业落地。也就是说，每个行业都有天花板，你既然暂时不能让你的文字或深入人心或惊世骇俗，你完全可以把你的手或者脚，伸到别的行业里去，占地盘抢资源。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以退为进的指导思想，完全可能会使我误入歧途。我太自信了，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性，驾驭“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创业激情。

　　▲浮石绘话 《守株待兔》

　　也是机缘巧合，有个做“艺术品投资基金”的人，辗转找到了我。按他的说法，我是他们找遍全中国后的不二人选：一，我有二十多年做艺术品拍卖的经验(艺术品交易当然离不开拍卖);二，我对字画有鉴赏鉴别能力，自己还能写能画;三，我是文化名人，拥有通过小说与电视剧积攒下来的品牌影响力与市场号召力。

　　我承认我被忽悠了——话说回来，世上有几个人可以抵御别人献给你的桂冠或高帽子呢?总之，我居然相信了他对我的评估，我开始做市场调研，做商业计划书，一遍又一遍地做兵器推演，真是忙得不亦乐乎。终于，传说中的基金公司没有成立起来，而那个朋友也去了澳大利亚。但我一点也不沮丧，相反，早已身陷其中、欲罢不能。我开始寻找志同道合的创业者(主要是金主爸爸)，很快与另一个原先做大宗商品交易的投资人签订了联合成立公司的协议。那是2015年年底的事，春节过后，说好的资金未能如期到账，金主爸爸因为2016年1月那次股市“熔断”损失惨重，合作至此夭折。

　　我忽略了命运对我的第二次预警，我已经被自己设计的商业帝国与市场前景完全迷惑住了，轻而易举地违背了当初自己设定的只出“品牌与技术构想”的底线，怀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与改变世界交易规则的情怀，以“独行侠”的身份投入到了第三次创业中。

　　当初的基金“画饼人”其实说到了点子上，这次创业真的与我从小爱好画画与多年从事拍卖行业有直接的关系。我设计了一种新的当代艺术品电商拍卖平台，能够让参与者同时具有消费者与投资人双重身份，我申报专利，找人设计产品，唯独忘记了我自己其实是对互联网一窍不通的人，与互联网创业相关的天时地利人和，我一样也没有占上。

　　▲浮石绘话 《给自己撑腰》

　　交易平台终于上线，测试阶段的辉煌或者说因为朋友的捧场而呈现的虚假繁荣，很快幻灭。我因生在其中而完全失去了理性判断能力，或者因为幻想奇迹会在下一秒钟出现，或者因为不甘心失败而一步一步陷入泥淖。结果可想而知。两年多的创业，我赔光了这些年出版《青瓷》《红袖》《皂香》及其他几本畅销书赚的全部稿费，再加上做《青瓷》电视剧的全部编剧费，再加上找亲戚朋友借的钱。是的，仿佛命中有此一劫，我用差不多一千万，打了一个没有一点水花的水漂(此处省略40万字)。

　　现在的我早已心平气和，但我不想潦草地讲述我的“滑铁卢”故事。我只想说几句话给准备进行互联网创业的朋友听：我们殚精竭虑想得到的美好东西，完全有可能导致我们进入至暗境界。其中心念尤其重要。是的，至少在我交了足够的学费之后，我有资格认为，有两种念头足以致人于绝境乃至万劫不复：一是以前所谓的成功带来的“无所不能”的自我暗示和自我膨胀;一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包括人性中欺诈贪婪的劣根性的高尚企图。

　　这段经历的唯一收获，是替我积攒了完全有别于《青瓷》中的故事的创作素材。但是，要讲述这个故事，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心智。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大家可能更愿意听到虽历经磨难而最终获得巨大成功的故事，而现在，我正披荆斩棘，行走在路上，还不到重新拿起笔写作的时候。

　　简单地说一下我目前的状态吧。

　　首先，我做到了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认输。第二，我做到了世界上另外一件更难的事，认识自己;第三，我做到了世界上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的事：认输不服输，跌倒了再爬起来。此路不通，绕道而行。

　　这与创业亏了多少钱赚了多少钱无关。如果金钱令一个人凌驾于众生之上，使他具有目空一切的优越感，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个自负冷漠、郁郁寡欢、对他人失掉最基本的信任的人。同样的，债务的确是一种负担，但压垮一个人精神的，从来不是债务本身，而只是对生命意义的负面认知与对自己东山再起能力的绝对失望。

　　▲浮石绘话 《放长线 钓大鱼》

　　实际上，命运极少会把某一个人一棍子打死。相反，当我们遭遇极度困厄的绝境时，上帝一般都会给到我们至少一次翻盘的机会，换句话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的要紧处，至少得到一个生命中的贵人的相助。

　　我的运气好多了，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几乎都有贵人相助：以我成为公众人物之后的经历为例：他们曾经是我数以千万计的读者与数以亿计的观众;曾经是我半夜突然惊醒却欲哭无泪，求助无门时倾其所有抵押房子、借钱给我为员工发工资的家人、亲戚与朋友;是用信任的言辞鼓励我的老乡朋友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是用毕生所学所得为我调理身体的两位尊长与兄弟;是在我公司转行进入文创行业之后，从政策、落地层面帮扶我、或用真金白银购买我第一批文创酒的朋友。

　　特别值得一提的两位贵人，一位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一直购买黄永玉先生画作的大哥，他从去年开始购买我的画，一出手就是近百幅，而且承诺要为我建一座美术馆。价格是我开的，并未过多地与我讨价还价。另一位则是电视剧《青瓷》的制片人之一，我们只是口头谈定了一起把《红袖》做成电视剧，合同未签便给我打来了预付款……

　　我说他们是我的贵人，不仅是因为我靠他们买酒、买画、买版权的款项，让我付清了我找朋友找亲戚借的近六百万欠款，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我的鼓励，对我人品的认同，对我的作品与公司产品的认同。

　　是的，商场上敢于付钱、能够付得起钱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而真诚地给予我精神支撑的人，则是我的知己。我真诚地感谢你们。

　　其实，值得我们感恩与感激的贵人无处不在，甚至包括生活中与我们唱反调、讲我们的坏话、阻挠我们成功与侵占我们利益的人。也包括他人或自己的贪婪、执念而挖掘出来的陷阱。我们之所以同样应该感谢它们，是因为面对生活中不期而至的困难与风险，战胜它们或与它们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拼搏努力，都将使我们更加优秀与强大。

　　我修改这篇文章的时候，美国新冠确诊病例已经接近170万，死亡人数即将10万。毫无悬念，这次疫情将彻底改变世界格局，也将彻底改变地球上几乎每个人的生活。有些人会染病，还有些人会死去，但更多的人会活下来，只不过比过去会活得更加艰难而已。哪又怎样?对几乎所有的人来说，生活永远不会一帆风顺。对另外一些少数人来说，面对天灾人祸，他不会垂头丧气，坐以待毙。相反，只会最大程度地调动其应激反应机制，让自己活得更顽强、更精彩。

　　正是这些人的存在，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尽管我们真的不知道，灾难与好运哪个先到。但是，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

　　▲浮石绘话 《笛声里的春天》

　　作者简介

　　浮石，2006年因出版长篇小说《青瓷》一举成名。该小说先后被改编成广播剧、话剧、电视剧。其后出版的《红袖》《皂香》《秘色》《窑变》等长篇小说及杂文集《中国式关系》等畅销书，每部作品均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浮石以画写心、绘画追求哲学、文学与美学三位一体。其右手画画，左手写字的艺术表现形式，极具个性与辨识度。被媒体誉为继齐白石、黄永玉之后湖湘文人画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