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邦散文赏析 ▎涟水谣
涟水谣
文/刘克邦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既身处其中,又恍若梦呓。他们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又不仅仅是我的亲人,他们更是在命运河流泅渡中每个人的亲人——他们是人间灯火中最孤独、最寂寥,又最寻常、最温暖的那一屋灯。
一
湘乡,古名龙城,是“湘军”的发源地。这里,每一处炊烟都顽强生长着;这里,无数人间的故事,在岁月的流逝和生命的更迭中静静流淌。
涟水河,从南至北穿境而过,跳入湘江,钻进洞庭,跟随长江的脚步,在广袤的大海中找到归宿。
千百年来,它千回百转,奔腾不息,孕育和滋润了两岸生生不息的万物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们,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人间活剧。
涟水河畔,芙蓉花开。那些花儿,尽情地汲取大地的养分,将日月的精华摄入心怀,自顾自地孕育着,开放着,开得是那么的热烈、奔放、从容和自在。
她,犹如千万枝芙蓉中的一枝,出生于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脸面清秀,黑发飘逸,且从小接受教育,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见人一脸的微笑,说话总怕惊扰别人似的,在嗓子里先将声调摁低几度、“漂洗干净”后再施放出来,如牧童在吹奏一曲美妙的晨笛,让听者如饮甘泉、如沐春风。
令人遗憾的是,天神爷在打造她时也许是分心、走了神,也许是看她身姿太完美了,不能让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全占,于是在她端庄秀丽的脸庞上安放了一双斜睨的眼睛。
这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眼睑斜拉,眼球翻转,瞳孔黯淡,正面看人时似乎在望着另一个地方。眼睛的缺陷,犹如一件玲珑剔透的玉器横生了一处瑕斑。
尽管如此,她的聪颖、贤惠和能干,仍然远近闻名,为大伙儿称道。刚过碧玉年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旧时婚俗讲究门当户对,八字相合。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千挑万选,为她相中了邻近另一大户人家的小伙。经媒人撮合,八字一碰,两家人十分满意,即把亲事定了下来。
旧时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是无价钱可讲的。就这样,双方连面都未见,就披红挂绿,在爆竹声声中拜堂成亲了。
女尚包容,宽厚慈悲。她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内敛、文静,不善言语,也不会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但笃实、忠厚、勤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她心地善良,有极好的人缘,也从不与人较长计短,街坊四邻谁有困难需要帮助,她毫不吝啬地尽力而为。
小伙子帅气、豪爽、潇洒、活泼,崇尚武艺,读书不少,做生意、开矿山、进军营、当教书匠,省内省外,走南闯北,什么都干过,且干得像模像样,是祠堂里同辈中的“老大”,被长辈们看作是家族中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人。
他俩的结合,大家都说是好马配好鞍,是绝好的一对。
然而世事不遂人愿,这看似美好平静的婚姻,实际上暗礁遍布。两人结婚后,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糯米饭掺酒药子——越捂越浓香。由于性格迥异、情趣不同,两人之间的情感就像油与水一样,虽然盛在一个罐子里,却始终融不到一块去。
她寡言少语,埋头于家务琐事,潜心搓麻、纺纱、绣花、缝衣服、纳鞋底之类的女工,少了些对丈夫的热情、温存与体贴。
小伙子是个性格外向的人,在外闯荡得多,朋友多,见识多,回家后总喜欢将外面听到的、见到的、亲身经历过的一些新鲜事、有趣事、重大事向她诉说.
而她似乎只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他说的那些事儿一点兴趣也没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待不住了,起身忙她的去了。
久而久之,他心生不快,对她不满起来。
更有那多嘴多舌、无事生非之人,在他身前背后阴一句阳一句地鼓捣和挑动,什么“梧桐树上落下只丑麻雀”“好鞍配一头赖驴,可惜”“前世积了阴德,一表人才,偏偏找了个瞎子堂客”等,不堪入耳。
他听了后如鲠在喉,好不是滋味。
外因的兴风作浪,推动了内因的质变升级。
也许,当一个男人开始厌弃一个女人的时候,连她的呼吸都是错的,她曾经的优点都成了缺点。逐渐地,他由心存芥蒂、隐忍不发到心生厌烦、焦躁不安起来,越看她越丑,越看她越一无是处,疏远起她来,不理睬她了。
几年的相处中,虽然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也是冷水里面发热气——貌合神离,相互越走越远。
他的父亲是个严厉之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一天,把他叫到卧室,问他怎么回事。他低着头,拽住衣角,不吭一声。“告诉你,如果有半点非分之想,我打断你的腿!”声如雷霆,震得窗户纸轧轧作响。
慑于父亲的威严,他不敢吐露真情,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得逃避现实,长期闯荡在外,一年到头难与她见上几面。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许是有凌云壮志,想大干一番事业,也许是借机逃避早已厌倦的婚姻,他打起背包,去了更遥远的大湘西黔阳支教,三年五年也难回家一趟,与她见面的日子更少了。
她的脸上失去了幸福女人应该有的光彩,但她没有失却善良 、厚道的本质。
传统的“三从四德”是她坚守的信条,虽然心知肚明丈夫的离心和背弃,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默默地忍受着一个女人的清冷、孤寂和委屈,从不将自己的苦衷向任何人诉说,忠实地、毫无怨言地谨守家中,缝补浆洗,烧火煮饭,侍奉公婆,照料孩子。
二
黔城,一座古老的小镇,位于雪峰山下,沅水与潕水汇合之处,青山环抱,碧波簇拥,城墙城门巍然屹立,老街古巷纵横交错,板式旧居鳞次栉比,古朴精致,别有一番迷人景致。
唐代诗人王昌龄曾贬谪此处,心绪纷乱而惆怅,但坚守着自尊与清逸,写下了“一片冰心在玉壶” 流传千古的诗句。
这一片冰心,清澈而明亮,映照着的却是苦难深重的人间,是爱恨纠缠的尘世。
黔阳三中,就设在黔城,是全县唯一一所不在县城的中学。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举。这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条件艰苦,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教师们的工作任务十分繁重。
在这里,他忘记了怨屈和烦恼,全身心投入教学之中,似乎忘情工作才能抹去扰人的惆怅,所有的不快都暂时离他远去了。
他一人兼任三人的课程,数学,物理,还有体育,一天到晚连轴转,既是教学中的“拼命三郎”,又是学校的“顶门柱”,深受学生与家长的崇敬和爱戴。
从古镇出发,沿潕水而上,约十里地路程,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
山峦之中,漫山遍野的油茶、板栗、杨梅、枞树、竹子,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乔木、灌木、野花、野草,在阳光与风雨中旺盛生长,丰富着这里的景象,也养育着这里的山民。
她,如同这些朴素的植物一样,质朴坚忍,土生土长在这片丰盈、葳蕤的土地上。
她父母早逝,哥哥是个老实人,含辛茹苦操持着并不十分丰厚的家业,带着她和两个妹妹,宁可自己少吃少穿,拼死拼活,也不能饿着她们、冻着她们,供她们上学念书。
她也很争气,除了协助兄长照顾好两个妹妹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外,一头扎进书本里,勤奋攻读,从小学到中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立芷江师范,毕业后分配回家乡当上了小学老师,端上了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也算是这方圆几十里地最有出息的人了。
这个地方,地处偏远,交通闭塞,与外界联系极少,加上一门心思全在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工作上,春来冬去,眼看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她年过28岁,仍未找上合适的对象。
这在当时当地来说,算是一突出的“老大难”了。
也许,人生的一次偶遇,会决定一生的走向。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她,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话语,两人一见如故,相互间产生了好感。
她经常就教学上的问题请教于他,他也热心地向她传授教学经验,关心她的生活,支持她的工作。
久而久之,他们无话不说,走得更近了。
他倾慕她,欣赏她的开朗、热情、好学和敬业,点燃了心中几近泯灭的希望之光,憧憬着未来的幸福,虽然心存顾忌,但爱的魔力太过强大,早已把它吞噬与消融。
她过于单纯,陷入了爱河,敬仰他,崇拜他,充分地信任他,从未询问过他的过去。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在同事们的一片祝贺声中,他们登记结婚了。
一年之后,爱情之花结出了果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坠地,一家人陶醉在幸福与快乐之中。
三
他似乎对自己使用了障眼法,仿佛已经忘记了在老家还有妻儿老小。
纸是包不住火的。荒谬、草率和冲动的结果,是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
媳妇见婆婆,孝敬长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是个当老师的人,懂得孝顺公婆的道理,多次向他提出,她嫁给了涟水,得礼敬涟水,叩拜高堂,以表做儿媳的心意。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他心里就一阵子紧张,支支吾吾,总以各种理由搪塞。
终于有一天,她不管不顾了,把话说得像铁板一样坚硬,非要去趟涟水河畔不可,不然,不仅别人会戳脊梁骨,自己在良心上也过不去。
他十分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眼看家里的事是瞒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五一十向她坦白了实情。
听他一说,如晴天一声霹雳,她瞬间觉得,天塌了!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她信任爱慕的丈夫吗?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恩爱有加的丈夫,竟欺骗了自己这么些年。
一气之下,她钻进被子里卧床不起,几天几晚滴水不喝,粒米不进。
消息不胫而走,同事们议论纷纷,邻居们指指点点。“还当老师,怎么教学生?”“看他一本正经,原来是个伪君子!”……叹息、指责、诅咒、讥讽,似狂风里卷着利箭,纷纷向他射来。
他四面受敌,由一名被人称道的优秀老师,一下子变成了众人嗤之以鼻的“垃圾”,从高峰跌到了谷底。他悔恨、羞愧,心绪慌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她恨他,恨他隐瞒婚史,恨他骗取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恨他让自己晴朗的心空,陡然间阴云密布。她心如槁木,要与他一刀两断。
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你是我生命的依托、心中的唯一,我不能没有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一定要宽恕我。
一个要离,一个不肯,情天恨海,怨悔交织,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那是她一生难以抹去、永难泯灭的痛。
母亲哭泣,父亲哀叹。3岁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得像一只暴风雨中的小绵羊,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拉着母亲的手不放,不停地叫唤:“妈妈!妈妈!”其声之娇脆,其情之凄悲,令天地动容。
疼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看着乖巧、懂事而纤弱的幼子,她心如刀绞,抱着儿子一阵痛哭。
四
她始终被蒙在鼓里,每天起早摸黑,堂前屋后忙个不停。
公公过世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更加艰难,她既主内又举主外,一人挑起重担,使出浑身解数支撑着这个家。
丈夫背叛的消息传来,她一语不发,内心的风暴雕琢了一个更冷静的她。也许是太痛了,反而更显沉默。
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家里发生的事情与她无任何关系,照样忙她的家务,悉心照顾着三个孩子,把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摆上桌子,将热水热茶送到婆婆面前……
左邻右舍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替她打抱不平,撺掇她去大闹一场;娘家兄妹义愤填膺,替她写好了诉状,要将他绳之以法,并索赔巨额经济损失。
婆婆与小姑也站在她一边,骂他没有了良心,要他了断那边,与她重归于好。
她强忍内心的痛苦,始终保持沉默,被大家逼急了,才吐出一句:“人各有志,不勉强他了。”话未落音,眼泪哗啦啦地直往下流。
并不是沉默就代表她没有情感,但沉默让她更显高贵。
她恨他,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无义。她的恨却在她那双无所指向的双眸中归于沉寂。
她身处道德高地,是名副其实的受害人,她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权益,但她却超乎异常地隐忍和退让,没有怨愤,没有指责,更没有暴跳如雷,而是自个儿默默地将委屈和痛楚深埋心底。
他的背叛,从根本上动摇了她对自己的信心,也彻底伤了她的自尊。
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了,她悄悄地爬起床,拨亮灯芯,趴在桌子上,给他写下了最后的“情书”:
“你好!当我知道你的情况后,说心里能够平静下来,那是假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铸成大错,长久不了。我知道,你一表人才,能力强,有本事,我配不上你,但我要向你申明:我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的全家。今天,我们的缘分已经走到头了,我不能强求于你,更无心期待你回心转意,我也不想伤害另一个人,让另一个家庭破裂。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我们分手以后,我不乞求你恩赐一分一厘,也不向你索讨一尺一寸。我带着女儿走了,走得远远的,离你越远越好,这辈子我不想再看到你……”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浸透了发黄的信纸,浸湿了斑驳的桌面。
心语付诸纸头,珍贵而又脆弱,她生怕泪水的侵蚀使它像自己的命运一般遭受不测,小心翼翼地掀起信纸,伸展到灯火前烘烤,然后吹了吹,铺陈桌上,继续挥笔……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是流落街头,还是寄人篱下;是饥寒交迫,还是疾病缠身,我都不会来麻烦你,骚扰你,给你添堵,使你难堪。我唯有一个请求:你要好好孝敬你母亲,她也够苦的了;善待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们还不能自食其力,后面的路还很长。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拜托你了!最后,顺便也告诉你一声,我家兄妹替我写的起诉书,我把它烧了。祝安好、幸福!”
这是一封告别信,也是一封告慰自己的信。她要向他作别,也向过去的日子作别了。
他曾经是她的信仰,但现在她只想逃离,一去不返。
黑暗中,房门被悄悄推开,婆婆倚靠在门框边,凝望着暗淡灯光下儿媳疲惫而削瘦的背影,五味杂陈,心如芒刺,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儿媳聪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重活累活一肩挑,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把个家料理得熨熨帖帖、妥妥当当,没得话讲。
她贤惠,守孝道。公公在世时,她左一声“爹爹”右一声“爹爹”喊得沁甜;公公去世时,她伏在灵前长跪不起,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
公公不在了,她更加关心、体贴婆婆,冬天冷了,及时将烧热的烘篓子送进房来;夏天热了,手拿蒲扇凑上床前扇个不停,直到自己发困。
她通情达理,与婆家人朝夕相处近十年,从未见她红过脸,说过重话,更未计长论短、说三道四。
这样的好女人到哪里去找?天晓得儿子是那根筋捩了,放着这样的清福不晓得享,却偏要去追求那不切实际的所谓的“真情”与“真爱”。
想到此,婆婆长叹一声:“报应啊!”沉静的黑夜,陡然一惊。
门外的声响惊动了她。她回过身来,依稀可见黑暗处身躯佝偻、白发苍苍、满脸愁容的婆婆,再也控制不了隐含在内心深处的酸楚,扑了过来,伏在婆婆的肩臂上,“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走了,带着女儿,留下两个儿子,两手空空,毅然地走了,满怀伤感地走了。
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女人的命运心怀悲戚,她想要亲自抚养自己的女儿,希望她不会重复自己的命运。
涟水滔滔,呜咽不止,为她送行。
五
也许从生命的起初,每个人就注定有无数条路通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你选择了一条崎岖的路,就要走入那条人迹罕至之途。
正当他为家庭糗事颜面扫尽,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时,又一场更大的灾难在悄悄向他逼近。
保家卫国是神圣的,也是光荣的。校长从朝鲜战场上下来,虽然喝的墨水不多,也不懂学校管理,但他是英雄,是功臣,有理由也有资格盘坐于众人之上,成为学校的“山主”。
“山主”自私、偏执、霸道,唯我独大,老师们饱受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他还是那个纯粹耿直的人。个人感情上的犹疑,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不代表人格品行的低劣。
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年轻气盛,还有一身的才华和教学上的卓有成就,他不知天高地厚,触摸起老虎屁股来。
一次会上,他义正词严,把大家憋在心头的意见和盘托出,什么外行啦,自私啦,独裁啦……等等,像放连珠炮似的数落了“山主”一顿。
“山主”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因为工作卖力、教学有方,让他十分赏识并有心培养重用的年轻教师,竟是如此狂傲不羁,不知好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唱起对台戏来,让他脸面扫地,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格格格地响。
在座的同事们也大吃一惊,紧张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在佩服他正直、豪爽、敢作敢为,为大家出口恶气的同时,也暗暗地替他捏了一大把汗。
他太天真了,太自信了,以为这个社会是公平的、正气的。殊不知,阳光底下潜伏着阴暗,尊严之中隐含着卑劣,他的冲动、莽撞和冒失,为自己种下了不可挽回的苦果。
拍案而起的代价是沉重的。
在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先施放“大鸣大放”的烟幕,紧接着来一次“秋后算账”。
他“中枪”了,栽倒了,被人踩在脚底下爬不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次会议上的表现,成了批斗他的引子、把柄和铁证。校长是党指派的领导,神圣不可侵犯,他“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捏造事实,诽谤、诬陷、攻击校长,就是对现实不满,反对党的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有口难辩,成了头顶上长疮、脚底下灌脓——坏透了顶的“右派”“反革命”。
理所当然,他不能再立身于圣洁的教师队伍,被开除公职,判处徒刑,押送监狱,接受劳动改造。年轻的他,身陷囹圄,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仰天叫屈。然而,天无声,地不语。
六
这同样是一个隐忍的女人。似乎,女人的宽容、忍让使她变得更柔韧、更强大。
她完全傻了。没想到,好不容易抚平心灵创伤,又飞来一场横祸,她的心灵再一次被撕裂、刺痛。
他才华横溢,善解人意,要不是他蒙骗了她,她还是挺敬重他,蛮喜欢他的。他的瞒天过海,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
她的心,曾宛如秋天满庭院的枯枝落叶,一片片飘散、枯黄。本无心再与他一起共度人生,但孩子太小,可怜巴巴,不能没有完整家庭的呵护与怜爱,她犹豫了,心软了,退让了,没有勇气和决心与他分手。
她终日以泪洗面,几近精神崩溃。
有人一生安逸,有人命运多舛。也许,不同的命运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善恶。
她提醒着自己:不能,千万不能倒下去!
她摇摇晃晃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强忍伤悲,强装笑脸,强打起精神,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教学生们读书、识字、做练习……
放学后,爬山越岭,走家串户,与学生家长促膝交谈,共商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
回到家中,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料理儿子的生活,忙个不停;晚上哄着儿子熟睡后,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悉心备课、批改作业……
夜深了,星星时隐时现,月亮钻进了云层。山村小学,白日的喧闹过去,夜晚尤为孤寂、清冷。
她忙过一阵子后,悄然爬上木板房二楼,孤身倚靠在栏杆边,凝望暗淡月光下朦胧呈现的山峰与树林的轮廓,聆听四野里此起彼伏的蛙鸣和偶然间传来的一两声鸟啼,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仰望星空,无奈地求问:“老天爷啊,你为何如此捉弄人?”
三年困难时期,经济萧条,物资匮乏,人们不得不忍饥挨饿。
她工资不高,勉强维持着母子俩日常的缴用。一日夫妻百日恩,善良的她,依然惦记着远在洞庭湖农场劳动改造的他。
为了从并不宽裕的收入中抠出几个子儿来寄给他,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硬顶着繁重教学任务带来的劳累,想方设法利用课余时间和山村小学的便利条件,砍柴、种菜、养鸡、养鸭、捡山茶籽、摘金银花,尽最大的努力节省开支。
宛如那山间植物,她柔软而顽强,坚忍而执着,不甘折服,为了他,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努力想活得更有力量,更生机勃勃。
然而,天不遂人愿。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加上工作、生活和精神上的多重压力,她不堪重负,大病了一场。
组织上送来了关心,给她配发了常人难得一见的鱼肉罐头。
她想到的是,在劳改农场服刑的他,担心他劳动强度大,食品匮乏,营养不良,除了给儿子尝点新之外,自己舍不得舀上一羹,将罐头全部寄了过去。
唯有的心愿,是希望他早日出狱,获得自由。
有人见她母子俩无依无靠,生活如此艰难,好言相劝:离了吧,是他对不起你……我们替你介绍一个更好的人。
她两眼通红,泪光闪烁,摇摇头,婉言谢绝。
再坚韧的植物,没有了养分的支撑,也会枯槁、衰竭。她终是萎顿了。她心力交瘁,积忧成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天天消瘦下去。
终于,有一天,她一个踉跄,倒在了讲台上,任凭年仅10岁的儿子扑在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妈妈!”也依旧一动不动,无任何反应。
情况紧急,学生们迅即叫来家长,七手八脚气喘吁吁地将她抬到公社卫生院,随即又转往县城安江。虽经医院全力抢救,终因她病入膏肓,医生们回天乏术,无法将她从死神手中抢夺过来。
她怏怏地瞥了这个世界一眼,走完短暂的38个年头的人生,告别了疼爱的儿子,告别了牵肠挂肚、爱恨交织、远在他乡的他,也告别了令她骄傲与自豪,并为之忘我奋斗、日夜操劳的教育事业,带着苦楚,带着怨愤,带着深深的遗憾和眷恋走了,永远地走了。
七
他追求幸福、崇尚自由,本没有错,也无可非议,但他忽略了一点:他只顾重视自己,忽视了他人。其结果是,在给他人带来痛楚与悲伤的同时,也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他不再是那个直言莽撞的年轻人了,更不是那个当年与日本鬼子狭路相逢、勇猛厮杀的刚烈汉子。5年的服刑,他饱受欺凌、折磨和屈辱,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和酸甜苦辣,棱角磨钝了,锐气消失了,没有了过去的光鲜和帅气,剩下的只有哀叹、悔恨和心灰意冷。
命运让他跌落谷底,坠入无边的黑暗。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抗。
他回到农村老家,在涟水河边,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不,应该说,比一名普通的农民还不如。
他不能再回到他一生钟情和痴迷的校园、教室和讲台,无法再与山区那些纯真无瑕、活泼可爱的孩子亲密无间……他一肚子的知识、浑身的才华和满腹志向荒芜了,只剩沮丧、伤心。
他人不像人,家不成家,与她和儿子人各一方,不能尽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不能享受正常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痛苦到了极点。
大雨滂沱,涟水暴涨。
他伫立河岸,任雨水浇淋,湿透了全身,面对咆哮的洪水似猛兽般肆虐和吞噬四处的农田及作物,愤然疾呼:“涟水,你好无情呀,干脆连我一起卷走吧!”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管和教育,必须委曲求全,老老实实做事,规规矩矩做人。
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生产队里拼命地劳动来多挣工分,以工分换取粮食,用粮食填充肚皮,顽强地支撑着、维持着自己生命的不息和家小生活的安定。
那是时代之殇,也是个人之痛。人生的苦难并不都是财富,也可能瓦解一个人生存的全部意义。
路途遥远,加上经济拮据,他与她形同牛郎织女,几年时间难得相见一面,相互间的联系只能靠书信维持。
20世纪60年代,交通闭塞,邮政落后,湘中与湘西虽然只相隔数百里,但一封信往往要一两个月,或者是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到达。
妻子去世,他毫不知情。半年之后,学校看到了他的来信,根据落款地址,写信告诉了他不幸的消息,要他赶快过来接走无人照管的孤苦伶仃的儿子。
接到来信后,他满怀狐疑,拿着信封左看右看,怎么不是她的笔迹?没有错,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载明来自黔阳塘冲湾小学,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件,展开一看,大吃一惊。
他看到纸上降落的是一只不祥的鸟,张牙舞爪且鲜血淋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再看一遍,不由得心一紧,再一抖,一股寒气传遍全身,直入骨髓。
他一阵眩晕,似乎天地倒转了过来,不停地、反复地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个坚忍的女人走了。她像原野上的植物一样,尘归尘,土归土,只留给他无尽的痛楚和哀伤。
长夜难眠,泪湿衣襟,他终究没能留住这个他伤害过的女人。
他心急火燎,连夜起程,坐火车,转汽车,疾步崎岖山路,经过三天三晚的长途奔波,见到了瘦弱憔悴的儿子。
父子相见,悲从中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长跪在她的坟前,一次又一次地叩拜,一声又一声地呼喊、哭泣,其情其状,令山地颤抖,使云彩落泪。
残阳如血,接踵而至的是黑暗与荒凉。他们泪痕满面,凝视着那堆隆起的冢土,久久不肯离去……
八
他别无选择,告别了无忧无虑、快乐的童年,告别了与母亲生前相依为命的地方,随同父亲来到了涟水河畔,走进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涟水无声,且无情。
这是他未曾料想的世界,他在红尘滚滚里开始了生命的修行。这场修行,从肉身到精神,都不啻一场深彻的洗礼。在这里,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困苦和磨难。
父亲当老师出身,服刑时双腿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挑不了重担,下不了水田,每天挣得的工分比一个普通妇女还不如。
年迈的祖母旧时留下“三寸金莲”,行动不便,且身体多病,三天两天卧床不起。
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尚未成人,劳力有限,自身难保。
一家五口,挣的工分少,分的粮食少,远远不够吃,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以南瓜充饥,干活时一股子酸水从胃里反出。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全家人常常只得吃红锅子菜,一年到头开不了几次荤。
他正是吃长饭的人,经常饿得头发昏、眼发黑、全身无力、脚打跪,只好偷吃邻居家的剩菜冷饭和地里的红薯、黄瓜乃至油菜薹充饥。
冬天里,寒风刺骨,他衣着单薄,冻得直打哆嗦,尤其是那双光脚丫子套在破了口子的胶鞋里,哪抵得住天寒地冻的侵袭,肿得像对大萝卜,一按一个白手指印,之后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破口,发烂,流脓,走路一颠一颠的,整个冬季都在疼痛难忍中度过。
一个孩子,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经历了常人不能承受的苦难和磨砺。作为“黑五类”、劳改释放犯的子女,理所当然,他被排挤在正常人之外,落入社会的最底层。
十几岁的孩子,理应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但他没有这个资格,每天起早摸黑,看牛、砍柴、拾粪、捡煤渣、打猪草,在生产队里干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重活、脏活和累活。
看着同龄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蹦蹦跳跳上学去,他伤心极了,怨愤世道的不公,经常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放肆痛哭一场。
在乡村,人与人之间,嗑嗑碰碰是少不了的。与其他孩子争吵,哪怕他再有理,一句“右派分子”就能唬住他,镇倒他。别家的孩子可以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吐他一身的唾沫。他总是忍气吞声,让人家三分。
他知道,“与贫下中农作对”,会给家里制造麻烦,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了父母的庇护,他像涟水河里折断舵把、跌落风帆的小船,在狂风暴雨的黑夜中,孤独,惶恐,挣扎,无助,不知道岸在哪里,该驶向何方。
九
“快进去,叫她一声!”他站在门边,犹豫着。邻居大婶急了,叫嚷起来。
屋子里,挤满了人,热闹得很。大家围着她,嘘寒问暖,胜似亲人。
她离开这里十多年了,却像从未离开,她的善良、厚道和热心积攒了深厚的人缘,生产队里男女老少惦记着她,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
那一年,他的父亲背叛了她。她像一片孤独的落叶,在涟水河上无声无息地漂浮,任凄寒侵蚀,任波浪摧折,以无争的姿态抗争着对她的不公。
积善获祥,弱者总会被上天眷顾。
在亲友的帮助下,她带着女儿,几经辗转,去了邻县的一个乡镇,嫁给了供销社一老实巴交的孤身老头。
老头子是个受苦之人,十分珍惜这场迟到的婚姻,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待继女也疼爱有加,胜似亲生。
她也十分关心他、体贴他,精打细算,勤劳持家,把一个原本冷清、萧条且凌乱不堪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家三口甜蜜和美,日子也还算是过得称心如意。
时间长了,条件好了,她总想回到过去的地方看看,看看曾经待她不薄的婆婆,看看她日夜思念的血肉相连的儿子,看看涟水河两岸那片亲切而温馨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顽强生长、遂心绽放、鲜艳美丽的芙蓉花。
在岁月的流逝中,痛苦已然消解,她心中只剩下牵挂。老头子善解人意,替她准备好一切,敦促她尽早动身。
这不,她如愿以偿,成行了,回来了。
众乡亲闻讯赶来,问长问短,热情似火。她感动不已,如一缕春风拂过心房。
这时,她想起了他,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虽然她恨他的母亲第三者插足,抢走了她的丈夫,破坏了她的家庭,毁灭了她的幸福,但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为上一辈的纠葛承受苦难。
现在,他成了“冇娘崽”,怪造孽的。她要见见他,给他关心,给他抚慰,给他希望和信心。
好心的邻居被她的想法感动,在野外找到了正在割草的他,高兴地告诉他:有一个好人,要见你。他满怀狐疑,经不住邻居的规劝,忸忸怩怩地来了。
也许,每一个有眼疾的人,上天都为之另开了一只天使之眼。
眼神不好的她,却耳聪心明,听到屋外有声,顾不得与大家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屋子,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少年木讷地、傻傻地站在那里,禁不住心头一颤,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不为懂得,只为慈悲。她有眼疾,精神却永远明亮。他伏在她怀中,那么平静,就像依靠着唯一的故乡。而她惊讶地发现,在这孩子的信赖与倚靠中,她收获了人性中最温馨、最美妙的犒劳与赏赐。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苦难的人生,沉淀出的,竟是一份深邃与宽厚,慈悲与欣然……
尾声
涟水河,静静流淌,自顾向北而去,流走的是一代人的命运、悲欢、浮沉……
时光荏苒,繁华落尽,曲终人散。她、她与他早已作古,长眠于这片苍凉的土地。那个苦命的孩子,几经搏击,终琢成器,安居都市,现已年过花甲,坐在窗前,遥望故乡,不由得哼起了儿时的歌谣:
桐子树,开白花,
姣莲爱我我爱她。
好想和她打个啵(亲吻),
又怕屋里爷娘骂。
(本文载于《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
《涟水谣》创作谈
刘克邦
我写长篇散文《涟水谣》,是沉重的,也是幸福的。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叫涟水河。它是湘江的一条支流。河的两岸,人杰地灵,田园如画,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莲荷盛开,稻花飘香。这里的人民纯朴、善良、团结、友爱、勤劳、勇敢。他们热爱自己的家园,辛勤耕耘着这片土地;他们和睦相处荣辱与共,珍惜每时每刻的安宁与自由;他们感恩大自然风调雨顺的赐予,憧憬和向往更加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祖辈就在这涟水河畔,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迎着朝霞,守着月光,劳作,交往,繁衍,生存,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休戚与共,也与这条河结下了不解之缘。
树欲静而风不止。风雨的摧枯拉朽,冷暖的更替轮回,推动着人类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也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涟水河畔也毫不例外。
这里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无不在社会演进、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在社会生活的舞台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演唱符合自己个性和特点的曲目,演绎出一场又一场有声有色、凄美悲壮、生动深刻的人间活剧,赋予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不同凡响的时代印记,留给人们无尽的思考和绵长的教益。
我的童年、少年在这里度过,是伴着涟水谣长大、走出来的。对于我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花草都生死相牵、血肉相连,格外地温馨与亲切。我的家庭、我的亲人际遇的种种坎坷和层层棘篱历历在目,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多少年来,每当我因为生活或者是工作上的事引致烦恼或激动,躺在床上瞪大两眼夜不入眠时,耳边就响起那儿时飘荡在屋前房后、山间地旁的涟水谣,那份纯真,那份质朴,那种与世无争,那种与人为善,那些纠纠葛葛、凄凄悲悲、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叩击我的心扉,扰动我的心际,涌动在周身的血液里,让我久久难以平静。
在那个时代,他们的酸甜苦辣和喜乐哀愁,遭遇的种种艰难与不幸,让人刻骨铭心,有一种锥心的痛。是他们的错?不是!是时代的错?也不是!是这片土地、这条河流的错?更不是!这无需有解,也不应该去求解,这是人类生活与生存应有的熬炼与淬火。
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触碰、不去回忆、不付诸笔头那些人、那些事,惟有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将人及人的生活中最根本、最珍贵也最需要的真、善、美记录下来,让它传承与延续。
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选项和解答。
由此,《涟水谣》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人的生活的不易和人性之美充盈其间。当我将那首童谣落笔纸上时,我长嘘了一口气,顿觉一身莫大的轻松,也算是了却我沉积已久不负这片土地、这条河流养育之恩的心愿!
最后,我还要表达的是,我的散文《涟水谣》,也连同我的情感,能见诸《北京文学》,是一种荣幸。在这里,我要衷心地感谢《北京文学》编辑老师们的提携和抬爱!希望《北京文学》越办越好,成为倡导和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领衔高地!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高级会计师,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首批资深会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文联委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4部;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芙蓉》《创作与评论》《湘江文艺》《文学界》《湖南文学》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财政部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中国财政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