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堂论书 ▎文/鄢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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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福初,1962年生,湖南新化人,系湖南省文联主席、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有天散步江边,突然想起东坡《与言上人》里的句子:“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放脚”二字真是绝妙!东坡大字楷书之撇捺,恰如江边放脚,快风活水。
论书的“放”
世人论词以东坡与辛弃疾并为豪放派代表,细加比较,则辛弃疾重在豪,东坡更见放。东坡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话,最令人寻味。东坡的“放”是儒与道之间的从容出入,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行云流水,是行于所当行,是止于所不可不止。张旭、怀素的“放”尚有表演的成分,唯东坡“真放”,后世没有人赶得上。
赵孟頫一生,心中之忧日夜不舍,故极力控制,转化为书法线条结构的精准、快捷,近乎决绝却始终不能放,更遑论“豪放”之外,他的唯美是凄美。
徐渭、祝允明是狂放。徐是鲜血喷涌,祝是有保留地反抗。
郑板桥、金农的趣味则江河日下,退到狭小个人天地,是想放而不知真放者。
今人之“放”则又近乎使酒骂座,胡闹乱嚷。清人翁振翼尝云:“学书且勿放肆,平日工夫粗疏,一活动必走作。”这话仿佛就是专门说给今人听的。
等闲识得东风面
艺术的力量并非使人刚强,恰恰是击中人心柔软处或让人心葆有柔软。书法线质的刚劲有力虽不易达到,却仍然只是一个较低的层次。王羲之、智永的字好就好在柔软,如三月的熏风,让你感受到“新”,感受到自在、复苏、救赎。学碑学雄浑朴拙一路大多被外形所迷惑,走上歧路,变得真正的丑陋、笨拙、粗俗,外形夸张、支离破碎,一味雄强霸悍,其实是固执偏执,咄咄逼人,不圆融,不和谐,严重点说就是涵养不够,不厚道。
王羲之书法是方外之美,是老庄境界,所谓“适我无非新”,是生命的自由、生命的灵动、生命的畅达,是忘掉或超越了一切世俗名利羁绊、枷锁的自适,是放弃后的自在,是获得自在之后的不忍不舍与俯仰有情。
颜真卿书法是方内之美,是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人世的规矩秩序之美,展现的是中华民族千年累积的集体意欲、家国情怀,一横一竖仿佛是天地纲常的永恒象征,是人间秩序的重器、定海神针,是对人间规矩价值守护后对一切虚伪浅薄的不屑。
王与颜,一飘逸空灵,一沉着厚重;一起笔就有一种豁然,一落笔千钧凛然不可侵犯!王羲之开启的是一个唾弃世俗的精神传统。八大山人的荒寒与王羲之的春风拂面同样孤高绝俗。东坡、颜真卿是老百姓的守护神,是“高处不胜寒”后的转身,温暖温润温情,可敬可佩可亲。
书法与身体
太极高手走拳像《淳化阁帖》里最美的书法,一撇一捺,一挑一趯,顿挫、动静、不徐不疾,从容自在而又有分寸。美学的起始则在人的身体吧,端正自在、行云流水,讲身体,也是讲书法。每一个方块字都可以看成武术招式,看成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静时如入定的少林方丈,动时就是身手不凡下天山的七剑客。老话说功夫要上身,练字要注重身体的感觉与气质的变化,方为真实的进益。
五体兼擅的问题,许多书家更多的是在关注书体形式上的差别。为什么不努力去探明内心的律动与体势的贯通呢?杜甫的诗沉郁顿挫,“尽得古今之体势”,一个“体”字大可玩味!体就是身体啊,人在天地间俯仰,体即风姿。这沉郁顿挫之体势的关窍在“气”,在“情”,俯仰有情,诗是这样,书法更当如此,我想这也就是书法可以称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的原因吧。
书法与音乐
相对而言,中国的音乐或许不如西方音乐那样发达、传承有绪、有体系,这或许是中国拥有书法艺术的原因吧。我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它们好像从不表达明确的情感,它们的存在就像世间万物一样,有一种古老的秩序,庄严淡泊,直见本真。有歌词的流行音乐能表达人们一时一地某种共通共鸣的情感,而古典音乐表达的主题是无限物,它抛弃所有明确的情感,让人沉浸于一种无法表达的渴望之中。这种超越一切的抽象性与书法最相契合,所谓直抵人心,也就是旋律或点线的表象下内符天地之理、人心之情。人心其实都是人欲、意志与欲望,我们总得尽力超越。我们在音乐与书法经典中去感悟的,就是世上存在有那样深邃而克制的情意。我们随着对经典理解的深入而不断完善自己。
戏曲与书法
中国戏曲了不起,是因为它的“四功五法”中隐藏着传统礼仪与规矩;它的剧目题材饱含着人们真切的希冀与梦想,传递着人们对爱与恨、真与善永恒的信念。读帖久了,大有幻觉,恍若看戏。颜鲁公如铜锤花脸,雄阔苍凉,气沉丹田,直音亮嗓,以膛音取胜,厚重朴实;东坡似安工老生,雍容儒雅、潇洒安闲,嗓门宽亮醇厚;黄山谷如小生,清秀英武,倜傥风流,音色挺拔刚劲、清脆高昂;米元章如刀马旦,扎靠带枪,跳跃蹿蹦,开打快捷锐利;赵孟頫如花旦,身段伶俐轻盈,衣冠华贵,念白顿挫抑扬,哀婉凄美;董其昌似青衣,台风端庄,念韵清亮圆润。
现代戏剧极尽舞台外在形式、光影变幻之能事,优秀的作品毕竟“境生于象外”,这与书法“神采为上”的追求是一致的。
《多宝塔碑》
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似乎可以看作中国书法艺术的一个节点,一个分水岭,其点画起讫提按顿挫分明,为后世确立起规则乃至一种精神。此前,字多圆劲,运笔以气;此后,字多直劲,运笔以力。
“礼失而求诸野”。一种美被雅化的时间久了,就会日渐柔弱萎靡,生气不再,需要重新从民间吸收力量,振奋精神。李后主说颜书如叉手并脚之田舍翁,正是颜书下接地气上冲霄汉的伟大与精妙,颜书一扫六朝江左姿媚书风。清代碑学运动的精神动因也是如此。
以颜柳为代表的唐法强调笔画起收的动作,将晋人无迹可寻的潇洒飘逸风姿如慢动作般分解,凝固于每一笔画的起与收,这本来是唐人建立起来的新美学,后世成宋体,成馆阁,实与颜柳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