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川:论对联创作中的揶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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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晓川,1977年生于长沙。2004年毕业于中南大学,师从余德泉教授,成为中国首位对联学硕士。现任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湖南省楹联家协会主席、《对联学刊》主编、社科联湖南一师对联研究基地负责人、湖南省湘江书画院副院长,系“湖湘楹联七子”之一。
2009年,作品获得首届全国楹联教学大赛一等奖;2019年,作品获湖南省高校教师课堂教学竞赛一等奖,鲁晓川被评为“湖南省教学能手”。参与主持编纂《湖湘文库·湖南楹联》《湖南楹联百家》等著作。曾担任CCTV-3、湖南卫视、安徽经视等媒体对联节目的主讲嘉宾。从2010年起,连续担任文化部发起主办的“中国百诗百联大赛”楹联组终审评委。所撰书的对联在岳麓山、湖南科技馆、邵阳岳飞祠、贵州苗王城、四川叙永春秋祠等地镌刻悬挂。
揶揄,原意指嘲笑、戏弄。欧阳修《葛氏鼎》诗云:“器大难用识者不,以示后俗遭揶揄。”其中的“揶揄”,用的就是原意。另外,又有“揶揄有鬼”的典故,出自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任诞》时所引《晋阳秋》之语。故事说晋代襄阳人罗友好学有才,桓温很赏识他,但又认为他性格肆诞而未授之以官职。有一次同府中有一人将赴郡守任,桓温设宴饯别,而罗友去得很晚。问理由,他说:“我路上遇了鬼,还被那鬼揶揄了一番,说是只看见你送人作郡,怎么从没见别人送你作郡呢?”此典故后用以表示宦途坎坷。如明陈汝元《金莲记·释愤》云:“说不得笑骂由人,怎避得揶揄有鬼。”
这样的两个字,为什么能用来概括一种创作手法呢?它是否有独立存在的价值而不被其他修辞手法所替代呢?下面将从三个方面来说明:
首先,揶揄手法是一种创作手法,它贯穿于整个作品的立意、构思和表达的全过程之中,而不单单是对某个语词的修饰。这一点和修辞手法中的倒反是不同的。根据李裕德《新编实用修辞》的解释,倒反分为反语和倒辞两类。反语既指贬词褒用或褒词贬用的修辞方式,也指所移用的词语。可见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它主要是对于语词的修饰。而倒辞指的是因情深难说或嫌忌怕说用相反的词语来表现正意,强调的也是对“辞”的修饰。反语的例子有鲁迅《“友邦惊诧”论》中的“友邦人士”,它指的就是与之意义完全相反的帝国主义列强。倒辞则如孙犁《荷花淀》中的:几个女人有些失望,也有些伤心,个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狠心贼。其中“狠心贼”就是倒辞,指“最可亲可爱的丈夫”。而上述两诗中,“此生合是诗人未”“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等句虽也不无正话反说之意,却不能将其中的词语一个个作反语或倒辞来理解,而只能从整体的把握中理解其中的深刻含义。
其次,用揶揄手法的目的不在于隐藏作者的思想感情,而在于以一种曲折的笔调来抒发某些独特而复杂的情感。这一点与传统的“皮里阳秋”手法相区别。“皮里阳秋”指的是将对事物的评论隐藏不说。而揶揄手法则不是藏而不说,而是藏而反说、藏而曲说。例如,周作人挽刘和珍、杨德群一联云: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临头。
该联就是藏而反说。表面看来,作者好像在说两位烈士之死无足轻重,但细细体会之下则可知作者的沉痛愤激之情,当不弱于仰天悲哭、拍案痛斥。
再次,揶揄原意为嘲笑戏弄,故这种手法常表现出诙谐幽默的特色。与讽刺手法相比,其效果不是使所写对象受到打击,而在于让读者从幽默中体会出深意。例如,清末一考生科考完毕归家时自题一联云:
四千里盘费花销,故里喜遄归,亏我此番熬过去;
十三篇文章草率,今朝休盼望,请君下次早些来。
作者自知功名无望,无奈之下只好自我解嘲,貌似豁达而内含辛酸,这正类似于喜剧的“含泪的笑”所产生的效果。
综上所述,揶揄手法是有其独立存在之价值的,我们可以对其做出这样的界定:它是一种用诙谐幽默的笔调,含蓄曲折地表达某种特殊感受的创作手法。揶揄手法在诗歌中只是偶尔运用,在对联中,则运用得颇多。而且有很多成功的范例。下面将其分为四类来论述。
一是戏谑式。这一类型可以用这样4个字来概括其特点:寓庄于谐。例如清代王廷静为福州涌泉寺弥勒佛殿题有一联云: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
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是什么由来。
吾师余德泉先生对之作了这样的评论:联语以调侃口吻,两度设问,一问檀越,一问头陀,却并不辱佛,使人在谐趣中得到启迪。此评不但正好道出了该联的妙处,也为运用这种手法进行创作提出了三条原则:一是“调侃口吻”,即表达要幽默;二是“不辱佛”,即调侃要注意分寸,正如《诗经·淇奥》中所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三是“使人在谐趣中得到启迪”,即不是为谑而谑,而应该有深意存焉。这三方面结合得好,可以使联作获得一种奇趣。给人以妙不可言的审美享受。笔者见到的题关帝庙对联不下20副。绝大部分以赞颂关羽的忠义为主题。一般的写法是将关羽的英雄事迹罗列起来大加赞赏。见得多了,难免觉得乏味。而有一副以揶揄手法创作的对联却令人百读不厌,全联如下:
不爱钱不爱酒不爱妇人,是个老头陀,只因眉宇间有两字英雄,耽搁了五百年入山正果;
又要忠又要孝又要风流,好场大冤孽,若非胞胎里有三分痴钝,险些作十八滩顺水推舟。
余德泉先生评价此联:笔调嬉且谐,似嘲似弄,表面看来,对关羽颇有些不敬,但就内容而言,对关羽还是称颂的。这颇有些以丑角演英雄的味道,可谓深得其肯綮。
二是反差式。所谓反差式,即将两种极不相称的事物或特征摆在一起进行对照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达到揶揄的效果。例如,清代赵从谊曾作贵州独山知州,州城极荒凉,署衙尤其简陋,赵自题楹柱一联云:
茅屋三间,坐由我,卧由我;
里长一个,左是他,右是他。
一个堂堂的知州大人,其“办公大楼”只有茅屋三间;手下办差人员只有里长一个。面对这样的境遇,作者一定是百感交集而无法言说,只好揶揄自己一番。正是其官职与待遇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该联产生了喜剧效果。而作者心中复杂的感受也通过这种反差透露了出来。这副对联中,作者并未将形成反差的两极都明说出来,需要读者根据其创作背景进行联想才能取得效果,可以称为暗比。而运用的更多的则是明比,即将形成反差的两方面摆在一起。例如:旧时一士子科考之后,慨然题一联云:
妻子望他龙虎日;
功名于我马牛风。
一方面是家人的热切希望,一方面是考试结果的令人沮丧。两相对照,益显沉痛。另有一种形成反差的方式,借助的是对词语的夸张运用。例如:
耀武扬威,隔窗子瞪门斗两眼;
穷奢极欲,提篮儿买豆腐半斤。
这是清末某人有感于教官的境遇而作的一副对联。吴恭亨评此联:“可云穷形尽相,读之忽令人笑,又令人哭。”当代有人认为该联活画出教官老爷卑微的神情状态,表达的是对“又穷又酸”的教官的嘲讽。对于这种理解,笔者不敢苟同。其实,我们不妨用揶揄手法来理解它。耀武扬威、穷奢极欲在此处都不是实指而只是造势,旨在和后半联形成强烈的反差。意思是说,教官真是个卑微的职业啊,作教官的人虽然名字叫“官”,但这些“官”们,最威风的时候也不过是隔着窗子瞪门斗两眼——瞪人的权力是没有的;最大方的事也不过是提着篮儿去买半斤豆腐——他们太穷了。对于教官,该联给予的是同情而不是嘲讽。正是有感于该联对教官境遇的真实反映和深切同情,吴恭亨才会说它“又令人哭”。
三是反说式。这一类型是最接近反语和倒辞的,但它不光是对个别语词的反说,而是融入整体的表达中。其作用也不在于《修辞说略》中给反语和倒辞规定的单纯表示嘲讽或喜爱,而在于从反说中曲折地表达出作者的独特感受和特殊用意。例如,旧时有人为一财神庙题了这样一联:
果然冷面寡情,只才是守财奴,倒要与他几个;
若使扶危济困,竟成了耗钱鬼,休来想我分文。
这副对联模仿财神爷的口吻来写,似乎是鼓励人们都去做“严监生”。这当然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该联是作者有感于小人得志、贤者命舛的冷酷现实而发出的愤激之言。其所揶揄的对象,不是“扶危济困”的“好钱鬼”,也不是“冷面寡情”的“守财奴”,而是这种冷酷的现实。我们可以从全联中体会出作者正话反说的意味,却不能说具体的哪个词是反语。又如古代一位寒士50岁生日时,为自己作了一联:
内无德,外无才,并无些些产业,直等到无米无柴,五十载光阴荏苒;
老有母,长有兄,尚有小小功名,也算得有福有寿,两三代骨肉团圆。
该联也是感慨颇深的,但表达得很幽默。下联的几个“有”尤其体现了这种幽默。作者罗列了其所有的“财富”,看似自夸,实是自嘲。请看其所有的是什么,有老、有长、有妻有女,有个功名还是小小的,这正是对自己已达天命之年而无所作为的一种揶揄。“有福有寿”看似实指,但和上联的“无米无柴”相联系,就可知其有反说之意。虽是反说,我们却不能机械地理解,认为作者是说自己“无福无寿”。至于其正说的是什么意思,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复杂感受了。
四是奇语式。运用揶揄手法有时要借助一些出人意料的词句。作者的思想就暗含在这些奇语之中。例如,旧时一人将赴京赶考时自题了这样一联:
充无罪之军三百里;
守有夫之寡二十天。
上联写自己,将考试说成是充军,可谓从古未有,而作者还将路程算得清清楚楚,益添奇趣;下联从妻子方面着笔,将20天的短暂分别说成“守寡”更是叫人忍俊不禁。作者这样写自己是一种戏谑之词,但从这些奇语中,透露出的是作者对于科考的厌恶与无奈。又如,郑板桥曾自撰一联,也可看作是使用奇语的典范:
篷破船装零碎月;
墙倒屋进整齐风。
以“零碎”写月,将船篷之破形象化,奇且妙矣;以“整齐”写风,况其墙倒,以奇对奇,更加难能。这样的奇语自不无文字游戏的成分,但它又何尝不是一种沉痛的揶揄,何尝不是透出了作者对生活的良深感慨?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四类是笔者为了论述的方便而提出来的。在具体的作品中,这四种类型的揶揄虽然会有所侧重,但也常常是同时存在或互相交叉的。特别是戏谑这一特征,更是它们所共有,只是第一种类型的作品表现得更加突出罢了。比方说本文开篇所举的史鹏先生那副对联,“孝忍父烹”“义安臣死”就是将封建君王所提倡的孝义与汉高祖的“忍父烹”“安臣死”相对照以形成反差,这何尝不是同时含着戏谑,而接下来作者故意借助“马上”一句来为之“解脱”,并以反问的形式来证明其“厚黑”得“应该”,则更是深得戏谑之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