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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散文赏析 ▎疤痕

编辑:李文豪 时间:2020-05-10
导读: 值此母亲节之际,谨以下文献给我慈祥、敬爱和伟大的母亲!献给千千万万默默无闻将青春年华乃至于生命无私奉献祖国教育事业的人民教师!

疤 痕

文/刘克邦

  母亲,出生于湘西黔阳(今洪江市)的一个偏远山村,家境并不富裕,但勤奋读书,学业有成,在芷江师范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僻静的故土,当了一名令人称羡的小学教师。

  解放初期,贫穷落后的湘西,师资匮乏,学校简陋,教师稀缺,一个老师往往要承担多个班级多门课程的教学任务。母亲无怨无悔,在艰难困苦的环境扎下根来,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把满腔的热情和毕生的精力献给了山村的孩子。

  由于长时期超负荷工作劳累和心力透支,加上父亲无故被打成“右派”服刑后遣送原籍农村的牵连,她遭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折磨,积忧成疾,身体虚弱,一天课下来,经常头昏眼花,站立不稳,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那时,我年纪虽小,但已经懂事,深知母亲的辛酸与不易,每天放学以后,提起柴刀和扦担(一种木棒做的长长的圆圆的中间粗两头尖挑柴用的工具),就到学校后面大山中砍柴,将那些丛生在坡顶上、山腰中、陡坎下、丛林里的野树杂枝一根根割断砍倒,一束束对齐刀口处,堆集在一起,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分成两堆,寻找一根柔软的藤条或者是既长又直且带韧性的纤细树枝,将枝尖一头拧成一个麻花状的扣眼后,插入一堆柴火下,拦腰一扣,一锁,一拧,反插过去,捆成一捆。如此反复,再捆一捆。然后将扦担一头插入一捆中,腿一蹲,肩一挺,挑回家来。如此一天一挑子,一挑接一挑,天天不断,保证了家里一日两餐生火烧柴不缺,也省去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开支。

  一天,在离家三里地之外读完书的我,像往常一样,下午放学回到家中,书包一扔,拿起柴刀和扦担就往外走。母亲病倒在床已有好一些日子了,见我又要上山,支撑着上半个身子,对着我:“孩子!今天就算了,在家做作业,别去砍柴了。”声音微弱,话语简单,但蕴藏其中的爱,亲切、深厚、博大,暖流了全身。我止住步子,迟疑了一下:“柴堆里的柴不多了,今天还早,我还是去吧!”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那你早点回呀!”母亲拼着力气在身后叮嘱道。“知道!”话刚答完,我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两眼模糊不清了。

  一路快步,我爬上后山,翻过几道梁,攀扯着杂草树枝,左寻右找,来到一处平常少有人到的背弯山洼里,袖子一捋,往手心中吐一把口水,弯腰埋头,挥舞起柴刀来。

  今天算是找中了地方,这里野树连片,灌木丛生,茎条粗壮,枝叶茂密,是最理想的砍柴之处,我欣喜若狂,越干越欢。一会儿功夫,羊筋、桎木、苦楝、金刚、腊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木枝条,被我从荆棘中拨开,从茅草中分出,齐根部砍断,去掉繁枝茂叶,一根根、一把把,躺在我的脚下,整齐地排成长队,仿佛等待着我的检阅。

  太阳就要落山了,柴也砍了不少,我正要将柴收拢起来进行捆扎,忽然听见头顶上半山坡有人在大吵大闹。抬头一看,是塘冲湾里的两个同龄伙伴,一个叫爱河,一个叫多吉,也是上山来砍柴的,不知咋地为了一点小事发生口角,你一句来,我一句去,互相骂起娘来,且越骂越凶,越骂越难听,骂着骂着,两人竟打起来了。

  见此情景,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在嘴边作喇叭状,向上面高声劝阻他们,“别打了!有什么事情说得清嘛!”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两人还是互不相让,纠缠在一起厮打,丝毫不肯放手。我正要爬上坡去拉开他们,可能是爱河处于下风,吃了亏,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松开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多吉身上砸。多吉一躲,没砸着。爱河捡起一块石头又砸,又一躲,还是没砸着。爱河恼羞成怒,四下寻找石头准备再砸。许是多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吓住了,不想矛盾进一步激化,便放了让:“我怕了你,我们讲和好不好?”但爱河不依不饶,继续寻找石头,以图报复。惹不起躲得起,多吉撒腿就往山下跑。竟然直接就跑到了我的跟前。他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躲在我的身后,感到有了安全感以后,又向上面挑衅起来:“狗娘养的!有种的就砸呀!”。我连连向上面摆手,放声向爱河喊道:“别砸了!别砸了!这样会伤人的!”哪知道,话音刚落,只听得“嘭”的一声,一块石头不偏不倚,落到我头顶正中。顿时,我眼前一黑,金星直冒,一股凉飕飕的液体顺着太阳穴两边直往下流。一抹,是鲜红鲜红的鲜血,头一晕,扑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我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两个惹事的伙伴吓得脸都白了,骂也不骂了,架也不打了,凑拢来,跪伏在我的身边,喊我,拍我,摇我,掐我……一阵手忙脚乱,仍然无济于事。还是多吉聪明,想起大人们平常止血的办法,转身寻来一把不知名称的野生植物,放在口中嚼细嚼烂后,托扶着我,拨开我的头发,敷在我的伤口上。这一招还真灵,草药上去,血马上被止住了。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我慢慢地苏醒过来。看着我浑身鲜血,气力虚弱,他们俩害怕起来。特别是爱河,知道自己今天闯下了弥天大祸,像一只惊弓之鸟,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反复地呼唤着我,并哀求我原谅他的过错,不要将此事告诉大人。我半睁开眼,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在尽心尽意地照顾着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夜幕降临,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我,上山,过岭,下坡,一步一步挪动着,慢慢地回到了村子。

  回到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我生怕母亲知道了伤心,悄悄地溜进屋,躲到房子一角。母亲躺在床上,见我这么晚才回,且一声不吭,感到十分奇怪,硬撑着身子爬起来,点亮煤油灯,走到我的跟前一照,只见我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眼睛低垂,脸色苍白,瘫倒在地上,被吓了一大跳。在她的反复责问下,我有气无力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她。母亲把我拉到桌子边坐下,揭开我头上的草药一看,只见我脑门顶上,血肉模糊,头骨塌陷,黑糊糊地张开一个大口子,心痛得泪水泉涌般地直往下流。

  那天晚上,母亲拖着重病的身体,背着昏迷不醒的我,就着手电筒的微光,踉踉跄跄地在崎岖山路上奔忙了一夜。她四处求同事,找亲友,终于借来了钱,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郎中,买来了最好的创伤药,硬是把我从残废的边缘,不,准确一点说,应该是死亡的边缘生生给拽了回来。

  我的舅舅、姨父和表哥们知道情况后,急急赶来我家看我,对我挨砸一事情绪激动,愤愤不平,找到爱河家一定要给个说法,提出必须负担全部医疗费和营养补助费的要求,如不兑现就搬床铺抬柜子捉鸡鸭撮谷。母亲的同事和邻居们也纷纷为此打抱不平,一致认为爱河家赔偿经济损失不可推卸。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也表示要为母亲做主,责成爱河家承担全部责任。

  在众口一词的讨伐声中,母亲却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意想不到的决断,她不许亲属们采取过激措施,也感谢同事、邻居和干部们的关心,对着低头不语无所适从的爱河父母说:“我家孩子被你家孩子打破了头,赔偿医疗费和营养补助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我知道,你们家里也很穷,要赔偿几百块钱,一是现在拿不出,二是向亲戚朋友借得到,那也很难还得清,肯定会好多年都翻不了身的,我不忍心你家为此倾家荡产,无法生活,只能自认倒霉,治伤欠的帐自己慢慢来还。还好,老天开恩,我儿子命大,没有发生更悲惨的后果,只希望爱河记住教训,以后再莫惹祸就行了。”话刚说完,爱河父母“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面前:“谢谢邱老师的宽宏大量!我们全家人万分感谢你!”边说边连磕了几个响头。“快起来,别这样!”母亲含着眼泪把他们扶了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有句话,叫做“好了伤疤莫忘记痛”,每每触摸到头顶上那块凹下去的疤痕,我记得的不是自己当年被击打的痛,而是母亲对儿子那份痴迷的爱,对他人那份如大海般的宽容和大度。

幸福一家子。2013年8月5日,作者与夫人、儿子参观韶山后,在韶山火车站广场留影。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硕士生导师,湖南女子学院、怀化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财政部全国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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