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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散文赏析 ▎与母亲夜行山路

编辑:李文豪 时间: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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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夜行山路

文/刘克邦

  时光流逝,岁月荏苒。我的母亲离世快50年了,她那慈祥善良的音容笑貌,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爱岗敬业的职业风范,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操,却永远永远印记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的母亲,是大湘西一个偏僻山村的小学教师。听母亲说过,外公家并不富裕,但全家省吃俭用,拼死拼活,硬是支撑着她走出大山,苦苦攻读,读完了初中,考进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回家乡当上了一名教师。当时,在那闭塞落后的穷山沟里,这无疑是一桩破天荒的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在乡亲们眼里,母亲简直就是山冲旮旯里飞出来的一只金凤凰。

  后来,经人介绍,母亲与在县中学当老师的父亲相识、结婚,不久就生下了我,一家子过着美满幸福、令旁人羡慕不已的甜蜜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我三岁时,祸从天降,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被莫名其妙地错划成“右派分子”,一阵狂风暴雨式的批斗以后,被开除遣送回了他遥远的农村老家。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母亲痛苦万分,欲哭无泪,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后来听姨妈说,母亲实在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但她不忍心抛下幼小的我,怕带给我更多的不幸和悲伤。于是,她强忍泪水,深埋痛苦,挺直腰杆,坚强地活了下来。

  母亲教的是一所初级小学,两个生产队方圆十几里数十上百名孩子都在这里上学,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以后再考入公社所在地的中心完小读五、六年级。学校四个班,因只有三名老师,就编了一个复式班,母亲是唯一“科班”出身的公办老师,理所当然就挑起了复式班的担子,一个人同时上两个班的课。每天上课,左右兼顾,心牵两头,在左边讲课时,就要右边学生默读课文,到右边讲课时,就给左边学生布置作业。这样一天满负荷运转下来,母亲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中坐下,经常半晌不想挪动一下。尽管工作十分辛苦,心理上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但母亲依然尽职尽责,从不打马虎眼,深得学生和家长们的尊敬和爱戴。我的母亲,为了她一心热爱着的教育事业,为了山里面求知若渴的孩子们,就这样日复一日、义无反顾、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心血。

  自从父亲独自去了农村老家后,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工作、生活都在学校,学校成了我们母子俩唯一的家。母亲白天上课,我就跟着她走进教室,趁学生们不注意钻到讲台底下,悄然无声聚精会神地听着母亲讲课。晚上,在煤油灯下,我凑上前去看母亲备课、批改作业,有时还帮着将学生的作业翻好页面递到她面前。忙过以后,母亲一句一句给我读《苦菜花》《青春之歌》《牛虻》之类小说,给我讲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的故事,教我写人物、景色、故事之类的短篇作文。每到星期天,母亲都要赶到十几里外的学区所在地集中开会或学习。那时我年纪小,母亲每次开会,只好把我带去并寄放在离开会地点不远的一位远房亲戚家中,开完会再接我一同赶回学校。

  我清楚地记得六岁那年,我已经破例在母亲教的二年级班读书了。一个星期天,母亲照样带我到学区开会,照样把我寄放在亲戚家。亲戚家地处远近闻名繁荣热闹的千年古镇,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曾被贬谪此地,并写下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佳句。小镇景致迷人,美不胜收。对于一个不谙世事不知忧愁的小孩来说,这里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

  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吃过晚饭,我就等着母亲来接我回家。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晚上11点多钟,才看见母亲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么晚了,亲戚不放心我们母子俩夜行,劝母亲在她家留宿,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学校不迟。母亲执意不肯,桌子上还堆着一摞来不及批改的学生作业,后天上课时还得发到学生们手中呢!就这样,我们母子俩晃着手电筒上路了。

  山区的深秋之夜,万籁俱静,无星无月,潮湿的空气被风一吹,迎面扑来,顿感几分寒意。一段行程后,星星点点、灯火闪烁的集镇渐渐在身后消失。仿佛要跟我们作对似的,天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微弱的手电筒灯光,我紧跟在母亲身后,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区的小路行进。

  这是一条不知走过多少遍再熟悉不过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时宽时窄、高低不平地向前延伸着。出了集镇,经过一段煤矿采挖区后,走过空旷寂静的田垄,翻越一道悠长的长满灌木丛和油茶林的山坡,在山坡尽头再穿过一片坟地,下了山,蹚过一条溪,就可以到家了。

  行进在路上的母亲,或许是要抓紧时间赶回去批改学生作业,或许是夜深人静时黑暗包裹之中紧张情绪的驱动,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步伐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我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头,距离逐渐拉远。

  “妈妈!你等等我!”我有点着急了,边跑边呼叫着母亲。

  “孩子!你快点走!妈妈在这里!”

  母子俩就这样在黑暗中一喊一答,前呼后唤,绷着心弦,壮着胆子穿行在崎岖蜿蜒的山间小道上。

  天,还是那么黑咕隆咚;路,还是那么坎坷不平。翻过山梁,穿过油茶林,我们进入了那片坟地。山岗上坟头密布,墓碑林立,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稀稀疏疏的几棵松树悲凄地立于其中,一阵风吹过,像有人在从中作祟一样,拨弄路旁、坟头上的野草败叶“沙沙”作响,偶尔中不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怪异的叫声,似哭、似嚎,阴森森、冷飕飕的,令人寒气冲顶、毛骨悚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不敢再喊了,连粗气也不敢出一下。在这漆黑一团的荒山野岭,不要说一位年轻母亲带着一个稚嫩的孩子,就是人高马大的男人经过此地,恐怕也会紧张兮兮,心惊胆战。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娄子。“扑通”一声,慌乱中我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与坟地相接的路边。顿时,膝头上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裤子开了一个大洞,湿漉漉的一片,我想一定是流血了。

  “妈妈!妈妈!”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声呼喊起来。

  听到我的喊声,母亲一怔,放慢了脚步,稍许停了一下,转而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妈妈!我摔倒了!你来帮我!”望着在前面疾步行走的母亲,倒在地上的我急了,几乎是带着哭声呼叫着,期待着母亲转过身来扶我一把。

  “好孩子,勇敢点!自己爬起来!”母亲没有回头,继续大步朝前走去,但传过来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凸显着坚毅和刚强,在旷野中回荡。不知是母亲的声音激励了我,还是看着母亲越走越远更着急,我一下子全没了恐惧感,不知道从哪里生迸出一股力量,一咬牙,一个翻滚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怨恨母亲,也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十分疼我的母亲,怎么会在那荒山野岭黑灯瞎火中我摔了跤需要她拉我一把的时候却视若无睹置之不理呢?这件事像一个谜团一直在我心里揣着、猜疑着……

  母亲太爱自己的工作了,由于她不分昼夜,拼死拼活,透支过度,再加上父亲受到政治迫害也使她精神备受打击,终因心力交瘁,积忧成疾,在一次上课时倒在了讲台上。学区领导赶紧叫了救护车,把母亲送往县城医院抢救,但终因病情严重,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噩耗传来,我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声音哭哑,眼泪哭干。那年,我刚刚十岁。

  一年之后,我被父亲接到农村老家,干起了农活。此后十多年,我不仅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还吃不饱,穿不暖,干同龄人不会干的脏累苦活,政治上低人一等,更受歧视和排挤,可谓吃尽了人生苦头,受尽了世间磨难。不知怎地,每当遭受挫折心情沮丧万念俱灰的时候,“好孩子,勇敢点!自己爬起来!”母亲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就在我耳边响起,顿时令我勇气迸生,力量陡增,什么困难挫折都被踩在脚下,抛至九霄云外。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寒来暑往,沐雨栉风,我也逐渐地领悟到了母亲当年让我自己爬起来的良苦用心,她是在更深更远中疼我爱我育我,让我磨炼意志长大成人,她赐予我的是价比天高取之不竭终身受益的宝贵精神财富!

  回想往事,品味人生,我更敬仰和怀念我的母亲。

  (选自《新湘评论》)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硕士生导师,湖南女子学院、怀化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财政部全国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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