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黄毛老虎:今日扶贫亲历|卢贤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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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1日一大早,我和单位的帮扶责任人来到了村里。走访前,在村部开了工作安排会,驻村帮扶工作队长熊天懿讲了注意事项一二三四……我正欲入户走访,响起了微信铃音,一看,是我所帮扶贫困户李思容的女儿李立兵发来的。
“卢主任,又要打扰您了,我们家后山上有只老虎,这半月来我爸天天上山砍柴,前天看见一只黄毛老虎趴在草丛里困告,他吓得直往山下跑,昨天又听见老虎叫了几声……我们挨山住的人家很危险,您能找政府帮我们把它抓走吗?特别是现在我父亲把山路砍开了,老虎更容易下山了”。字里行间,李立兵充满着对政府为她家排忧解难的信赖和期待。
一听到这消息,我哭笑不得。我想,咱涟源市龙塘镇这些年来尽管生态环境大有改善,但还不至于有老虎现身吧。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心里添了一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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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的这一贫困户,户主李思容夫妇年逾七十,纯女户,大女儿二女儿早些年已外嫁。为了延续香火,留三女儿在家招了个上门女婿。当时图简单又缺法制观念,没扯结婚证做席酒就让三女儿结了婚,且生下了孙子,接着女儿随上门女婿外出打工。
再后来不到一年时间,三女儿就从打工地回来了。但不知她在外遭遇了什么,据说在返程路上就已经跳过火车卧过公路。求死不成后,在家慢慢重度抑郁直至间歇性精神分裂,但原因一直没弄清楚。
近些年来,李思容夫妇俩年龄越来越大,女儿不能成为正常劳力不算,每个月还要千把块医药费,孙子又要读书了。那个上门女婿外出基本无音讯,偶尔会为儿子妻子寄些生活费和药费,也算还有些良心和责任感,不过人是见不着影子的。所以村里把这户人家评上了贫困户。
好在户主李思容勤劳,他老人家生命不息,发狠不止。在党的脱贫攻坚政策帮助下,大搞种养业,家庭自主产业发展连年取得丰硕成果。
三年来,我作为帮扶责任人,努力帮他们家落实好了各项扶贫政策应享受的资金补助,还硬着头皮先后向有关部门求助,帮他们家讨要到了万余元的生产发展经费,又帮李思容他们几家离村主干道还有400余米的贫困户争取到了10多万元修路资金,通屋场的公路正在修建之中,多少年来,只能步行出入的历史即将改写。更重要的是,我多方奔走,帮李思容老人,享受到了退役军人尘肺病补助,由此李思容老人一家脱贫的物质基础得以巩固,但他女儿的病时常反复,着实令人头痛。
03
三年前,我才去帮扶,前面一年把是没见过他女儿的,据说总把人关在楼上。因为一不小心,他女儿会夜半三更出走,不知去向,又特别怕他女儿再去卧公路。当初想了不少办法,服了不少药,但效果不甚理想。多少次想把女儿送康复医院,但她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疾患,根本不可能呆在医院。李思容夫妇甚至要求我们在她面前千万莫提起“精神病”三字。对此,她讳莫如深。
我对李思容老人家说,锁在楼上的确省事,但她没有正常的人际交流,只怕病情会加重。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果能有正常的人际交流,甚至人对她进行心理疏导,可能比吃药更重要。后来,在脱贫攻坚医保政策的关怀下,进一步调整了药物治疗方案,李立兵的病情略有好转。
后来我看到她逐渐为家里做事了。每次去走访时如果碰上了,我们主动与她打招呼,她也偶尔能和我们聊几句,但迅即会消失在我们这些陌生人的视线里。我想,她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而她的父母一天天老去,儿子尚未成人,帮她家脱贫的根本出路在于把她变回一个正常人。
后来我们再去走访时,碰上了,我就尽量和她聊聊天,同时要求她配合帮忙落实一些工作,比如拍一些她们家自主发展产业的照片发我,作为产业帮扶的佐证资料。因为她父母七十多了,不会玩微信这事。也正是有了微信这个东西,让我尝试着当个心理医生有了平台和渠道。
通过微信聊天,我发现她完全是一种病态的聪明。她有些观点虽然偏激,但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深刻。她经常向我发佛歌,她说只有佛歌才能拯救一个人灵魂的苦难。我和她聊天说:“无疑,宗教能使人崇高,但我是共产党人,我信任的是共产主义。作为共产党人,以及我个人的审美习惯,我喜欢红歌。不过,每个人都有信仰自由,我尊重你的喜好与选择。”我努力寻找着与她的共同语言。我还引用了去年中央音乐学院周副院长在“涟水大讲堂”音乐专题讲座上说过的一句话:“音乐为苦难人生疗伤,为幸福人生添彩”。音乐是有心理治疗作用的,我说你多听听佛歌也好,只要是你喜欢的音乐。
曾经隐约听说她情感历程上的一些坎坷,毕竟那个上门女婿也离她而去。所以,当她说只有佛歌才可以拯救灵魂时,我也的确理解一些肉体上的痛苦,比起那些心灵被啃噬的痛,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不过,我认为要走出抑郁的泥淖,有些时候更重要的是要自己拯救自己,别人无能为力。我告诉她,林肯说过:“只要下决心快乐,就会快乐”。比如,我现在就是自己动不动搞点笑,常常愉悦一下自己。
我说,很早以前看书上说过一句:“噢,让我们学习树木或动物,面对黑暗,暴风,饥饿,嘲笑,灾厄……”、“心,乃是你运用的天地,你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国,亦可把天国变成地狱”。我和她说,这些话我们可以借鉴。
我甚至与她开玩笑般地聊:“就如你们家养的十几条羊,它从不会担心气候异常,影响收成而发愁,也没有公羊与母羊交好,其他母羊会大为光火。不论面对白天黑夜、雨天雪天,你们家的羊儿们都是一派平静从容之状。你们家养的羊身体都棒棒的,没有哪个羊牯子患神经衰弱和抑郁。”这时,她也会回一些偷笑的表情。当然,我这一观点并不是说人要混淆是非,也不是对所有灾厄都无条件屈服。但有些我们无能为力之事,不必强求。听了这些,她也会连连称是。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除了过分自尊敏感外,基本上是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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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近来她的行为又有反常。今天上午要求政府帮她家上山镇虎,向我求助。我立刻回应,我告诉她我喊了武警战士来搜虎,你不要怕。我并没有骗她,还真的叫上了单位从部队转业的同事一块前往去了解情况。
到了李立兵家里后,才知道是她近向又出现了半夜三更出走的事。她老父亲无奈,于是利用在山上砍柴的机会,编了一个恐怖故事,说后山上发现了黄毛老虎,半夜会出来咬人的,目的是唬住她半夜三更不要出走,才有了文章开头的啼皆非。
不过她还是很善良。我说带了一个持枪武警战士前往捉虎,她说万万不可,起码要来二十个人,不然你卢主任不安全。又还很有爱心,说不能用枪打,只能带麻醉枪,看来她保护动物的意识比我好。
我把她父亲喊到外面田埂上谈话,老兄呀,你这个主意是给我这个“心理医生”帮倒忙,你要注意你女儿的心理卫生,你给她制造的恐慌,会把大家用药物的、心理治疗的努力付诸东流的。你不想她半夜出走,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编这样的故事来吓她。
我的确认为,家庭成长环境是能成就一个人人生底色的。儿女成长直至成才,周围人的素质的确太重要了。从这件事上,可见她父亲是基本不懂心理健康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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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也想到了我的青少年时期。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吃过不只有物资生活上的苦,更有因父母读书不多见识有局限的苦。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1978年),我们作为应届生参考,尽管我是人民公社那个成绩最好的,也还是落榜,只差那么一点点分数。后来复读一年,超过了大专录取线,却因体检肝脾肿大和肝功能异常被拒之大学门外。然而父母和我都不知道身体不过关该如何办,亲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肝大脾大不过是人瘦弱缺营养,吃点白糖喝点麦乳精便没事了的。后来家里还是带我去看了一下江湖朗中,用了草约6剂,算是治疗了。
没被录取我于心不甘,在人家走进复读班三个月后,我再次卷起铺盖去复读参班。1980年高考,我的成绩上了重点线。那年再去体检时,第一个程序是躺床上由医生按压肚子,医生仍然说肝肿大脾肿大,还有可能肝功能异常。
还没来得及体检其他项目,这第一个结论就把我吓坏了,心想去年不就是因为这个录取不上吗?我的心跳立马由先年体检的60次/分钟飙升到了此时此刻的105次/分钟,再也慢不下来。血压由先一年的70—110升到120—180。医生说要我平静,可我怎能平静?事关前途命运呀!
接下来连续几次量血压和测心跳,都是高危高血压和心动过速。尽管我明知多读一年书,也不至于从肝病又读到了心脏和血压都出了问题。用现在医学语言描述,这种血压应激攀升和心脏狂跳,完全是白大褂现象,是被体检所吓而致。
在此决定重大人生机遇的关键时刻,我没了主张,甚至没了向医生讲好话的意识。也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我只有慌了神。而后医生也只有尊重数字的那种考量,而没有对我命运的丝毫同情。这次体检让我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也造成了我量血压的终身障碍。从此,走进医院只要那个血压计与听诊器一出现,我就血压攀升,心脏狂跳。
其实当时我还想得更严重,这辈子读不了大学了,而且当个农民我都不是个合格劳力,因为被查出了这么多毛病。但我除了当农民,难道还有其他出路?所以八零年高考后,我又过了三个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后来在1980年10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我在生产队挖花生土,居然又接到了一张湖大邵阳分校的录取通知书。幸运来自于志愿书上我有“服从分配”的表述。
那些不堪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总是会有泪水,就如黄毛老虎般让人恐惧,留下阴影。他影响了我人生历程的走向。特别是当初的心身伤害,因为,那的确是一种向命运的无奈低头,我那时快要崩溃了,因为心理的苦痛无法排解,父母也不懂心理疏导。
恰好有一次,那一天早晨,我想我身体不太好,得要锻炼,于是我起床就去田埂上跑步,被我的一个堂伯妈发现。她后来走到我家里,找我正式谈话:“交宝啊,你可要想开点……”作为一个农民的她活到60岁,还是第一回发现一个人大清早的在田埂上跑来跑去,于她这辈子所见所闻而言也太不正常了。就像我现在,不懂年轻人的那些套路是一回事。
不过,堂伯妈的担心并非多余。那一会我走到路上,碰到熟人我还真的是视若无睹,反应不过来,差不多已由过去的那个人们认为会读书的神童变成了差不多的神经了。我的记忆与反应能力从此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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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苦痛回忆,我心里对今天贫困户家这样的人有一种同情和理解。也非常认同今天人们常说的陪伴的重要,而且不只是物理空间的那种距离,而是希望每个父母能走进自已孩子的内心,一发现任何问题,都能得到有效与及时化解。
人生中遇到的某些苦难,有时就像黄毛老虎般让人恐惧,我想帮扶户家的女儿就是这样的,我也曾经是这样的。期待着我这位曾经亲历过“虎害”的过来人,能当一回编外的心理医生,帮她赶走那只黄毛老虎。从此,我一直尝试着各种努力,为她人生的一些心理困惑,为她种种无谓的心理负担和焦虑,试图用心灵减压的方式来医治她,但愿她今后的身心状态会越来越好。
作者:卢贤交 现任涟源市政协第十四届政协委员、涟源市编办党组书记、主任。
写于2019年12月21日,任涟源市龙塘镇文石村脱贫攻坚帮扶责任人。(2017.03--现在)
来源: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