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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精选】彭晓玲:前尘往事不可追

编辑:小编1 时间:2020-06-03
导读: 财经媒体 商界平台

前尘往事不可追

文/彭晓玲

  接到赴京城参预新政上谕时,谭嗣同心绪复杂,半是欣喜,半是忧虑。欣喜于自己将参知新政,拥有大展鸿图的机会;更忧虑于湖南维新运动已陷于艰难,新政必将遭遇更大的困局。此次北上,自己前途未卜,新政也成败难测。他在写给妻子李闰的信中,道出了他真实的内心: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惟必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至要至要!

  看来,他已强烈地预感到维新变法的前途莫测,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而意欲让夫人有思想准备,希望她视死辱为常事,听其自然,有珍重与托付之意。但即使前途凶险,他也不愿畏缩不前。面对亲友不要轻易上京的劝告,谭嗣同表示:“于我而言,此生如同是累赘,当拚却全力一行”。谭嗣同以平常心面对生死荣辱,并借此宽解妻子李闰,其侠士心性,佛子情怀,坦露无遗。

  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结局的预感,他与唐才常、宋恕、程颂万、刘世珩等几位好友,都一一作了十分郑重的告别。平日很少饮酒的谭嗣同,在长沙分别的前一晚,与刎颈之交唐才常喝了个酩酊大醉。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1898年5月22日)这天,谭嗣同自长沙启程前往武昌。临行前,谭嗣同猛然发现,这天是他与妻子李闰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恩爱夫妻,行将分别,情意深重,感慨不已,谭嗣同遂作一诗颇具佛意的《戊戌北上别内子》,赠予爱妻李闰: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君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颂述嘉德,亦复欢然,不逮已生西方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可以互贺矣。但愿更求精进,自度度人,双修福慧。诗云:

  娑婆世界普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

  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迦陵毗迦鸟是爱情鸟,同命鸟是友情鸟。谭嗣同将他和妻子视为佛界中的迦陵毗迦同命鸟,“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希望与妻子无论在今世的娑婆世界,还是来世的净土世界,都能“缔缘”恩爱。夫妻之情深如此,不似缱绻缠绵,却胜过缠绵缱绻百倍。

  谭嗣同赴京前,特地赶回浏阳与李闰辞行时,随口和她说起龚自珍的一句诗:“朝衣东市甘如饴,玉体须为美人惜。”李闰一听,顿时满眼是泪,嗣同只得赶紧宽慰她,他迟早还是要回到浏阳,回到她的身边。李闰才略微心宽,静心为夫君打点行装。就在离别前夜,夫妻二人相顾对弹“崩霆”与“残雷”二琴,如水的琴声抚慰着两颗伤痛的心灵。未曾料到,这将是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相伴相随的最后一夜。次日一大早,目送着嗣同登上远行的木船,李闰站在浏阳河岸边的周家码头上,万般不舍,泪眼朦胧,竟然从此永诀。

  江湖多风波,道路恐不测。李闰哪里知道,夫君谭嗣同毅然辞别故土北上,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近代史上最为猛烈的血雨腥风。呼啸成风的历史旋涡中,他将以死生飘摇去,换得日月又新发。

  一

  说起谭嗣同妻子李闰,还得先从其父李寿蓉说起。

  李寿蓉,字均裳,号篁仙,生于道光五年(1825)十月初一日。祖居长沙河西杉木桥(今望城区白洲街道),乃一方书香世家。年少时,李寿蓉受表兄丁叙忠(时掌教城南书院)影响,与二兄锡蕃一道入读长沙城南书院,师从陈本钦先生门下,攻八股文。锡蕃尤长算学,积多年心血,草成《借根方勾股细草》,刊行海内,与丁取忠等同被誉为湖湘算学界之精英。

  与兄长醉心算学不同,李寿蓉以文章诗词出众,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补廪生。李寿蓉在城南书院就读时,与湘潭王闿运、武冈邓辅纶、邓绎兄弟、攸县龙汝霖同师陈本钦门下,于咸丰元年(1851)倡议,共结“兰林(陵)词社”。因长沙、湘潭、攸县、武冈同属湘中地区,他们自称“湘中五子”。这群才华出众的青年学子,攻读八股的同时,社日集会,分韵赋诗,结伴游历。渔火湘江畔,夜月定王台,秋雨宝庆(邵阳)道,大雪祝融峰(南岳主峰),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摒弃当时湖南流行的所谓诗古文,诗取潘(岳)、陆(机)、谢(灵运)、鲍(照),文推汉魏,学采古今,尽得人生风流。他们的学问、诗文赢得了天下士人的喝彩,湖湘文学由此迎来执牛耳的时代。

  李寿蓉年纪略长于几位同窗,学业亦冠于同窗之首,连王闿运都不得不服。李寿蓉果然不负众望,于咸丰元年(1851)乡试中举人,时年26岁。至咸丰六年(1856)殿试,则荣登进士,考卷赫然在进士十本之列。然而朝考时,李寿蓉点名注册时延误了时间,没有得到谅解,主事者将其置三甲之列,用为户部主事。李寿蓉深感失意,情绪低沉。

  咸丰六年(1856),由于满清朝廷局势江河日下,财政日用不足,拟铸铜、铁、铅大小钱,更名钱肆为“五天、四乾、五宇”。铸钱属户部下辖的钞局主管,委托商贾发行。不久,朝廷废除“五宇”钱,可其时钱币已开始发行了。这一兴一废,出现了漏洞,不少商家从中获利。当时有精明的商贾趁机将作废的钱钞20万贯上交官钞局,以求抵数,填补官钞,钞局的人不予收讫。商人即寄存局中廊下,过了一年多,仍请将这些废钱领回。其时李寿蓉进职官钞局,局里长官还指着那些钱,告诉他说:这些都是局里没有接收的钱。看来,钞局从铸钱到废止,到商家以废钱充数填局,李寿蓉尚未入户部,对以前钞局所发生的事也只是仅有耳闻。

  此事让尚书肃顺知道了,甚为气愤,决定就商贾将废铁钱存放在钞局一事,兴师问罪,彻查到底。肃顺很看重李寿蓉的文章气节,且主动和他结为兄弟之交,此次委派李寿蓉为之立案调查。李寿蓉生性耿直,初入官场,没有充分领会肃顺想借此排除异己的真实意图,只是如实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行了禀报。这在肃顺看来,多少有些为钞局的人开脱,对李寿蓉大失所望,并指责他:“君难道想从井底救人上来吗?”李寿蓉书生气上来了:“我怎么有能力救人上来,只是不忍心落井下石罢了。”如此各执一词,肃顺盛怒之下,以户部的僚属们“难保无营私舞弊情事为由而兴大狱,将户部中与“钱钞案”毫不相干的人统统弹劾,株连竟达一百数十人,包括李寿蓉在内。事后,有人言及此“难保无”三字,颇似南宋“莫须有”。

  咸丰九年(1859)十月,李寿蓉与户部众僚一同被打入刑部牢狱,随之被抄家,没收其家产入官。李寿蓉家中除了几十卷书与隔宿之粮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钱财。却以营私舞弊论处,真不知从何谈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他所写的诗文大多被抄查,随后佚散,竟不知所终。

  友人王闿运闻讯后,急得团团转,念及他曾与肃顺有私交,即上书为李寿蓉鸣不平,请求宽赦。肃顺位高权重,哪里听得进去,根本不予理会。既入狱,李寿蓉在狱中认为自己无罪,一切听之任之。旁人为他抱不平,他却淡淡地回答:“我在狱中可以读书打发时光,也好似到了天堂一般。”他真的静下心来,认真研读《史记》《汉书》,偶有所得,或长啸而成《乐府》,或慨叹而为《史论》,便有了《榆囹读史草》诸作。“榆囹”之“榆”,指刑部牢狱一侧的忠愍公祠中的榆树,据说是明代杨继盛为严嵩父子所陷害,在狱中亲手植下这棵树。这也就是李寿蓉将在监狱中写下的作品取名为“榆囹”的由来,可以窥见其内心还是有愤懑。

  咸丰十年(1860)8月,英法联军进犯北京、天津,情势危急,咸丰帝率重臣逃往承德避暑山庄,京城一片混乱,李寿蓉得以出狱。尔后清廷被迫与英法签订和约,和约既成,清廷又将他关了起来。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咸丰帝病死于热河行宫,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等8人受遗命总摄朝政,辅佐穆宗载淳登基,初改年号为祺祥,后改同治。肃顺骄纵狂妄,慈禧对他有所顾忌,暗地里勾结恭亲王奕䜣等,于同治元年(1862)一举将8位顾命大臣借机投进监狱,或被杀或被贬。肃顺被杀,慈禧太后还借此清除肃党,许多大臣因此被牵连。李寿蓉反而因为肃顺所陷害,冤狱得以昭雪出狱,得以官复原职。

  二

  李寿蓉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的对联,他是有清一代超一流的对联大师。李寿蓉联语对仗工整,引经据典,寓意深刻,且语句雄健,清新明快,飘逸淡雅,令人叹服。

  李寿蓉曾题山西省湖南会馆联,自是相当精彩:

  霜威出塞,云色渡河,李太白咏三晋遗风,今日犹如昔日否;

  汉口夕阳,洞庭秋水,刘长卿写两湖好景,此乡得似故乡无。

  上联起句出自李白《太原早秋》诗:“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下联起句出自刘长卿《自夏口望岳阳》诗:“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此联语妙在既写山西,又写湖南,上下联均由唐人诗句生发开来,引出富有诗趣的提问,委婉巧妙,气韵不凡,颇见功底。

  李寿蓉虽生性正直恬淡,才气逼人,但命运坎坷,原配熊氏25岁时就去世,未留下一儿半女。李寿蓉身陷冤狱时,继配夫人蒋氏正身怀六甲,听说丈夫下狱,忧急相交,两天后就因血崩而亡,时年29。家里仅留下一幼女,由一位老保姆带着,无所依靠,只得寄人篱下。出狱后,李寿蓉续娶王氏。王氏名仁华,字荷生,河北宛平县人。所生三女,长女润宜,即李闰,次女昭宜,三女定宜。李闰6岁时,生母王氏又去世,时29岁。李寿蓉悲伤不已,所幸保姆高氏受王夫人临终之托,尽心抚养李闰仨姐妹,视同己出,令她们学习诗文和礼节,教导其贤淑女子的种种规矩,后来姐妹皆以贤闻。高氏离世时,李闰满怀深情为其题照诗云:“髫龄失母实堪怜,朝夕相依十六年。问暖嘘寒勤抚恤,追随不异在娘前。”

  李闰于同治四年(1865)四月二十日生于北京,字韵卿。李寿蓉复官户部时,谭嗣同之父谭继洵亦任职户部。两人既为同乡,又为同僚,在京寓所也相距不远,交往甚为密切,二家很早就约为婚姻,即谭继洵聘其长女李闰为子媳。后来谭继洵70大寿时,李寿蓉还专为他撰联,可见他俩的情谊非同一般:避节制尊,讲十数年朱村旧谊;为使君寿,展重九日黄华晚香。

  同治九年(1870)二月,李寿蓉在户部因升迁无望,且心有余忌,不愿留作京官,请假回籍,李闰亦随父回到长沙望城。同治十二年(1873),李寿蓉捐资道员,分发湖北试用,为汉黄德道候补道道员,携全家迁居至武昌。光绪九年(1883)三月,谭继洵从甘肃巩秦阶道升任甘肃按察使,经与李寿蓉相商,定下良辰吉日,为嗣同与李闰完婚。于是,谭嗣同奉父命奔赴千里外的汉口,于四月初三(5月9日)到达湖北汉黄德道兼江汉关监督署,迎接新娘李闰。看着一对青春年少的新人,李寿蓉喜上眉梢,特亲笔书赠一副对联给女婿嗣同,字作颜体,笔势纵横:两卷道书三尺剑;半潭秋水一房山。语意含蓄,劝嗣同稍敛锋芒,养气定心。

  李闰随后偕谭嗣同返回甘肃兰州。父亲是大才子,李闰从小熟读诗文,非常信奉和服膺孔盂之道的种种教条。她长相端庄,行事端正,给谭家带来了她那完整的“不逾矩”作风。上下人等,无不夸她贤惠。有一次,谭继洵与亲家李篁仙见面,劈头一句话就是:“你的女儿是个好女儿,我的儿媳也算是个儿好媳! ”二人拊掌大笑,可见她在父母翁姑心里,是个非常贤淑温婉的好女子!

  但婚后初期,颇富自由和平等意识的谭嗣同,对这段包办婚姻并不满意。面对李闰这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他曾一度产生过逆反的情绪。在途经陕西蓝田的古蓝桥时,想到传说中裴航与云英自由恋爱的故事,他还曾写诗自嘲:湘西云树接秦西,次弟名山入马蹄。自笑琼浆无分饮,蓝桥薄酒醉如泥。

  后谭继洵升任甘肃布政使,重修布政使署,谭嗣同夫妇俩住进了布政使署邸憩园凿申轩,一座精巧诗意的小平房。园中亭阁楼台布局巧妙,更有四时花卉。春天来了,园里牡丹朵朵盛开,高者达屋檐,甚是美丽。谭嗣同其时正迷上撰写联语,乃撰写多幅楹联,遍贴园中。比如四照厅曰:“人影镜中,被一片花光围住;霜华秋后,看四山岚翠飞来。”天香亭曰:“鸠妇雨添三月翠;鼠姑风裹一亭香。”

  自母亲徐五缘过世后,卢氏不待见他,加之他不得不南北来回奔波,谭嗣同时常陷于孤寂之中。在随后的五年时间里,谭嗣同除了光绪十一年(1885)回湖南参加过一次乡试外,几乎都呆在兰州读书。也许是憩园美丽的景色,也许是青春年少,也许是李闰也能作诗吟咏,且给予了他特别的温暖,夫妻俩感情日渐和睦,日渐恩爱,在此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秋天是谭嗣同最喜欢的季节,当他登上憩园里的阁楼上,极目远眺,但见远近林木尽在夕照之中,秋风已将雁来红涂上层红色,不由诗意大发,乃写下《甘肃布政使署憩园秋日》:小楼人影倚高空,目尽疏林夕照中。为问西风竞何着,轻轻吹上雁来红?春天又如何呢?读书读累了,细雨绵绵,小夫妻站在屋檐下看看天,再登高望远,园子对面便是白塔山,近处为滚滚黄河,又有《憩园雨》:深林初过雨,宛宛碧苔新。依岸残云湿,平桥一水春。看山浓似黛,种竹短于人。好续《齐民术》,桑麻万绿匀。

  光绪十五年(1889)冬,李闰在兰州生下儿子,名传择,取字兰生。谭嗣同已结婚六年多了,才迎了第一个孩子,不久谭继洵于十二月一日(12月22日)喜升任湖北巡抚,可谓是双喜临门。谭嗣同平日里对卢氏所生的弟妹都非常喜爱亲切,现在自己有孩子,他人虽在浏阳,心却在兰州。过年后,谭嗣同赶至武昌,为父亲谭继洵即将赴任湖北巡抚而布置一切,就住在岳父汉口家中,岳父依然为汉黄德道候补道员兼江汉关监督。

  至五月十八日(7月4日),谭继洵因与李寿蓉为姻亲,故上折《道员李寿蓉与臣姻亲例应回避折》。骨肉刚刚团聚,李寿蓉当年就被改派安徽,在安庆任安庐滁和道道员。光绪二十一年(1893),又被派去了芜湖任徽宁池太广道道员,直至在任上离世。

  谭继洵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员,不怎么亲近儿女们,但李寿蓉是个有趣的老头,他素有才名,从来不在下人面前摆架子。他平日里喜欢听人讲故事,自己也喜欢讲故事,还会将那些有趣的故事写下来。正是这个有趣的老头,极爱谭嗣同,也给予了谭嗣同很多慰藉。每次谭嗣同去看望他,李寿蓉都非常开心,都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亲自给他准备很暖和的被子。谭嗣同也非常喜欢去岳父家,甚至觉得呆在岳父家比呆在自己家里还舒心,后来李寿蓉调到安徽当官去了,他还不辞劳苦地时常与夫人一道跑去看他。

  光绪十八年(1892)秋,谭嗣同携李闰至安庆,看望岳父。光绪十九年(1893)春,谭嗣同经九江赴芜湖,又去看望岳父,住了三天,时李寿蓉在徽宁池太广道任。当李寿蓉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故去,他伤心了很久。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谭嗣同由南京乘船至武汉,途径芜湖,怀想岳父,特地作了《江行感旧诗》四首,最后一首情感最为深重:

  花落棠梨冷券台,过车谁为翦蒿莱。年时鸡酒弥珍重,曾自乔公墓下来。

  三

  谁都知道谭嗣同长身玉立,虽然皮肤黝黑,但灼灼的目光,英俊的面庞,俨然一个风流倜傥的伟丈夫。李闰端庄娴淑,面目和善,但相貌平凡,个子不高,且有些富态,柿饼般的脸上还有些“雀斑”,且从来不事粉饰。偶尔叔伯兄弟相聚,就会议论议论谁的老婆最漂亮,当时他们兄弟间公认,老九的老婆最漂亮,老九本人长相倒不敢恭维,总是要打趣老九。老七嗣同对此从来不参与议论,某次同族的嫂子见他在一旁不作声,便笑着调侃他道:“七叔(嗣同),七婶蛮不错的吧?”嗣同不以为意,爽朗地回答:“是呀!是呀!配我有多,配我有多!”见他一脸坦荡,众人不由为之动容。当时他仅有的儿子兰生已然夭折,但谭嗣同不光著文反对纳妾,且严以律己。到南京为官,他带着李闰、二嫂、侄子侄女等一同前往。应陈宝箴回湖南参与维新运动时,他先送李闰回到浏阳,细心地将她们安顿好后,才奔赴长沙。

  谭嗣同忧国忧民,不断寻求经世之学、救国救民之道,与李闰厮守的日子很少。即使在一起,也不善卿卿我我,李闰也有失落。但在嗣同平日言论的感召下,她渐渐认可丈夫义重于私情,乃毅然以乐羊子妻自居。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让李闰清楚地知道,谭嗣同洁如冰雪,了无纤尘,视富贵如浮云。他东奔西走,为的只是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四亿百姓的安危。也因此,她不愿用儿女情长和家庭琐事去羁绊他。十五年里,他们过着包办婚姻中难得的恩爱平和的生活,也成了谭嗣同生命里的亮色。

  谭嗣同刚刚到达北京时,特地写信给李闰: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而他身体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回去,请妻子勿挂念。而他自己不光挂念着妻子家人,还挂念着妻子的思想进步,特地寄上《女学报》及女学堂书各一包,且叮嘱她,今后想看《女学报》,可托好友唐才常等人去买。《女学报》为中国女学会主办,多为宣传变法维新,提倡女学,争取女权等等。而在夫君嗣同鼓励下,李闰名列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之列。女学会于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1897年12月)创办了女学堂。谭嗣同不光参加了女学堂筹备活动,还以夫人李闰的名义为女学会捐款百金,每年经常费十金,名标第一。后有石印捐册寄到浏阳家里来,李闰的格式为“赏花翎江苏补用知府浏阳谭嗣同之妻,诰封恭人长沙李闰捐助开办常年经费洋银壹百拾圆”。由此,谭氏伉俪情深,志同道合,于维新事业付出了自己的光与热。

  谭嗣同应召北上后,一天天刚蒙蒙亮,李闰突然听闻厅堂上有人大呼“老七进京不好!”其声凄厉,将李闰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她赶紧起床,打开房门出去查看。内院寂静无人,大门也紧闭,未曾看到人影。李闰忙唤老仆人杨妈起床,让她到外院察看情况,是不是有人来过?杨妈打开大门,外院也寂然无人,仆人们都还没起床。李闰认为这呼喊声来得蹊跷,好多天都闷闷不乐。过后听说嗣同在武昌卧病在床好几天,以来梦兆就此验证了,才放下悬着的心。谁知谭嗣同六月从武昌进京,七月二十日召见,八月十三日就死于国难。担任军机章京只有20多天,谢恩折都尚未及时呈上。当时,李闰并不知情。噩耗迟迟传到浏阳,已是落叶衰败,凄风苦雨的深秋了。无异是晴天霹雳,无异是天塌下来了,李闰抢地呼天,几经晕厥。她坚决要去北京奔丧,被家里人劝住了。等到清醒暗自思量,以后守寡岁月漫长,该如何捱过?她不免忧心如焚,柔肠寸断。但念及还要瞒着公公谭继洵,她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咽,强压着绵绵悲痛。到后来,公公也终于知道噩耗了,她再忍不住了,每每念及丈夫惨死菜市口,于寒夜夜深人静时,不禁悲从中来,终于不管不顾地哀哀地哭出声来。

  其时,谭继洵已罢官在家,不堪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在伤心苦恼中,夜不成眠,乃踱至窗外扬声说:“七嫂,你不要过份伤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难过。你要知道,复生(嗣同之字)已不能复生了,他将来的名声,必然在我之上。”古代《礼记》上有曰“寡妇不夜哭”,李闰是翰林的女儿,平日出入都十分知礼。她知道自己逾礼了,赶紧抑制住伤心,停止了哭泣,移步窗前,用低沉的语调说:“爹爹,听你话,我不敢再越礼了。”为了减轻她的悲痛里,谭继洵让她搬出了先前的卧室,住到了厅次右边的房间。一年多后,谭继洵哀惧交加,离开了人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她肩上。

  谭嗣同英年捐躯,膝下犹虚,谭继洵便以谭嗣襄之子传炜兼祧为嗣,又将其两女归其教育婚配:还郑重地告诫她: “你兄嫂为人老实,不识书文,以后管理家务,教育子女,由你一概承担!”至此,李闰顿悟未亡人往后的责任尚极为重大,徒有悲伤,于事无补。于是,她力图振作,因谭嗣同在狱中作的诗有“忍死须臾待社根”之句,并改名为“臾生”,表示自己含悲忍辱暂且苟活之意。她果然含辛茹苦,不辱所命,治家并井有条,从未松懈,对兄嫂黎氏如同姊妹,出同行寝同室,相互扶持维持全家大小。对子女之教育婚配,亦严亦慈。嫁给宋姓之黎氏大女儿不时回娘家,李闰总是笑逐颜开,待她特别亲热。

  但伤痛和思念绵绵不绝,撕扯着李闰的心。她太懂得夫君对昔日那些琴剑及书籍等的喜爱,而今他已逝去,她要为他好好保存那些昔日的物品。于是,她悉心捡点谭嗣同的种种遗物,一一封存好,让人放置在她居室的阁楼之上。竟然有数十个大大小小木箱,还有不少藤箱竹簏,而今物在人非,睹物思人,又是一番伤心。木箱中内贮瓷器、书籍、砚石、字画、古钱,古代刀剑及仪器、乐器、昆曲抄本等,还有旧式手枪等物。藤箱中则为佛经、佛像、法器(佛经佛像多来自“金陵刻经处”)。有六、七只竹簏中,所藏多系刊物,计有《申报》《时务报》《湘报》《湘学报》《知耻报》《知新报》《农学报》《算学报》等等,及英人丁韪良译《万国律例》《英文字典》《日文字典》《新约全书》、谭嗣同昔日演算草稿数十本(用毛边纸、毛笔演算)及当时所谓格致书籍。特别地,木箱中贮有湘乡曾国荃刊行的《王船山全书》,谭嗣同亲批点,盖有“浏阳谭氏复子雠书”篆文印。也许是不愿重睹故物,李闰深闭楼门近30年,裱褙之件及书册多被虫蠹。直至李闰逝世第二年,其孙谭训聪于她居室楼上发现这些遗物。后来,几经社会动荡,所有这些遗物竟不知所终。

  民国二年(1913),时任湖南民政司长的刘人熙,忆及弟子谭嗣同为变法牺牲之惨烈,遂呈请北洋政府褒扬谭嗣同,兴建纪念祠。大总统袁世凯慨然同意,内阁总理唐绍仪颁布褒扬令,下拨了500光洋修建纪念祠。浏阳县知事随后划拨了前清县典史署前500平方尺空地以建祠,在西城正街上。500光洋,自是不够,但李闰顾不了那么多,毅然变卖了部分家产,就召集匠人动工了。想想她踮着一双小脚,日日奔波于家里和工地上,家人也劝她不必如此辛苦。她早已满面是泪,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她的夫君为了这个民族和国家的维新变法已殉难五年了,终于等来了世人的认可!她一定要尽快建好夫君的祠堂,让世人知道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要好好地纪念她,好好宣扬他的精神和气节!至民国三年(1914)秋天,祠堂终于建好了,李闰站在大门跟前,悲喜交加,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这是一座沉稳大气的祠堂,坐北朝南,祠门上额嵌有“谭烈士专祠”汉白玉石碑。自南向北,中轴线上,依次为前门、前厅、过亭和后堂,过亭两旁为天井。后堂神龛上题“俎豆馨香”,牌位上题“中华民国烈士谭公讳嗣同字复生之神位”。前厅正中,挂着梁启超送来的匾,其上“民国先觉”四个大字兀自沉重。李闰还特地购得左侧杂屋,以作宾客休息之所。

  李闰少即好读博览,擅长诗韵,生平爱作诗词,也喜欢高歌朗诵。她每日黎明即起,至大厅祖宗座前,将其新做诗词,高声念后,即拍案大哭,曾呼曰,“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但她所写的诗从未留有稿文,多是随做随焚。每月初一及十五及夫君嗣同生辰忌日,李闰都要祭奠他。孙媳妇刘萍君嫁到谭家后,李闰必携谭训聪夫妇到谭嗣同烈士祠向神座前拜奠,焚香燃烛相祭奠。她还作悼忘诗,书于钱纸之上,裹着头上竹簪焚于炉内,以寄托哀思,痛哭而返。刘萍君常常陪在一旁,她太知道李闰心里重重的痛苦。

  但李闰时刻没有忘记未亡人的责任。刘萍君是谭家早就定下的娃娃亲,她7岁进入浏阳女子师范就读时,李闰任学校总学监。每当李闰到小学部时,就会要刘萍君把所有作业送给她阅看。听说刘萍君母亲要替她缠足时,就劝阻道:萍君是我们谭家的媳妇,不必给她裹脚!刘萍君17岁嫁入谭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李闰喜形于色,当即手抱着刚出世的孩子,来到正厅祖宗牌位前焚香敲磬,向祖先祷告:“我谭家已有继承遗志的人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她卧室的墙上,李闰特地悬挂了一张谭嗣同的画像,对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过了几十年孤独的时光。念及肩上的重任,她只能苟且偷生,只能用满含热泪的诗句来慰藉伤痛的内心。有悼亡诗一卷保留在天井坡谭家祖屋里,惜“文革”中被抄家而下落不明。流传至今的一首七律《悼亡》,李闺当年之痛断肝肠赫然可见:

  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

  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

  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

  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四

  李闰一生坎坷,三岁失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尽管谭继洵将谭嗣襄的儿子谭传炜兼祧过继给她,但后来谭传炜自杀,她老年之时又不得不担负起抚育两个孙子的重任。但她无比坚强。在谭嗣同受难之后,谭家的境况日益衰落,为了贴补家用,她还将浏阳老宅临街的几间房子开做了客栈。

  就在当年戊戌北上出发前,谭嗣同曾向浏阳的浏通银号借银四百两作为旅费,并留有借据,由他亲笔书写,只是未加印章。谭继洵一直没有主持分家,每年对成年儿女均拨给一定之费用,谭嗣同向来没有私财,又不敢向谭继洵伸手要钱。谭嗣同所借的这笔钱,直至他殉难后,谭继洵给几个儿子分家后,李闰才还清。为了教育子女,李闰特意在借条上加了批注:本利清楚,日期清楚,此据子孙应永远保存。李闰死后,孙子谭恒锐于皮匣中发现,还感慨和伤心了好久。

  昔日谭嗣同《旧学四种》,在南京由他自己请人刻印,有《寥天一阁文》《莽苍苍斋诗》《远遗堂集外文》《石菊影庐笔识》。当时印刷并不多,后来因谭传炜家失火,那些印板都被烧毁了。但李闰及家人看来,谭嗣同自《仁学》外,尚有《兴算学议》一卷、《思纬吉凶台短书》十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自谭嗣同遇害后,手稿散佚很多,李闰很看重嗣同的遗著,既伤心于印版已毁,又忧虑于天长日久文稿不复再见。于是,她花时间和心血,亲手将所搜集之遗文整理成《补遗》一卷,交给谭传赞,并与他谋划重新刊行。宣统三年(1911年)与谭传赞在长沙重刊《旧学四种》,次年又在长沙出版《浏阳兴算学议》及《〈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补遗》等。李闰是如此珍惜夫君的文稿,刻印时不惜花钱,一律用最好的梨木、枣木刻版,连谭传赞都深为感动。

  其时,眼见浏阳教育之不普及,更别说女子教育,李闰念及当年与夫君谭嗣同一起参与创立女学堂,于1912年年初和刘善涵一道着手筹办浏阳女子学校。刘善涵家境也不宽裕,李闰当即捐出部分家产作为办学经费。还是不够,就让刘善涵去主持修复柴家巷那破旧的迎佛寺,她则踮起小脚,步出家门,四处奔走倡导人们捐资兴学。谭继洵、谭嗣同望重乡里,由其家人举其事,不少开明人士纷纷捐资。有些老古董对开办女子学校,则持不同意见,以为万万不可,但当时人们已意识到兴学的重要性,也就没有人公然反对了。且报请县衙批准襄助,到年底时迎佛寺也修好了,浏阳第一所女子学校就开学了,开设小学班、高小班、师范班和缝纫班。

  之后,李闰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办学上,她宁愿布衣布履,粗茶淡饭,将节省下来的钱用到学校上。迎佛寺就在她家后面,隔一条小巷子。她坚持每天看一看,她喜欢和老师们谈心,和她们讨论教学问题;总是督促财会人员,按期如数发放薪俸,决不拖欠;遇到老师内部发生矛盾时,她总是排难解纷,使之互相谅解;学生中有因家贫交不起学费,她总是及时地拿钱出来,给她们交学费交伙食费。有时,李闰还亲自登台给女学生们讲课,灌输自立自强的观念,最喜欢讲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偶尔,她还到女生寝室巡视,这里掖掖被子,那里关关窗户。没几年,学校成效斐然,浏阳当地女子入校就读或任教,蔚然成风。

  之前,谭嗣同对家乡浏阳重男轻女、特别是溺杀女婴的现象深恶痛绝。当李闰常住大夫第后,不时听闻浏阳四乡都有弃婴溺婴现象,她震撼了。那些无辜的小生命牵扯着她的心,她决意在城里设立育婴局。她不仅四处奔走,大力倡导,还率先捐出部分家产。当地很多人的恻隐之心被牵起来了,纷纷捐出闲置的祀产和家里的积余。一所崭新的育婴局在浏阳城诞生了,还有订有详细的规章:赤贫的送局代养;次贫的或部份代界,或予补助;较贫的略予补助。没过多久,育婴局里的小孩为之告满,不少女孩得以活了下来。但李闰常以弃婴溺女的事还时有所闻自责,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她经常派育婴局工作人员深入穷乡僻壤,深入到农家进行宣传、调查、拯致,一心想杜绝此种恶习。

  李闰之庭训,常以积德以遗子孙,胜过积财以遗子孙为要旨。忽一天寒冬深夜,她听到大门口传来婴儿的哭声,马上让仆人杨妈去看看。杨妈提进一只破篮子,里面躺着一个女婴,骨瘦如柴,已奄奄一息了。李闰见她可怜,便请了位奶妈来照料她,为她取名为谭佩聪。佩聪很乖巧,她没舍得将她放到育婴堂,干脆自己来抚养。陪伴佩聪着长大,待佩聪七岁,就赶紧送她上学。谁知佩聪不喜欢念书,只顾玩耍嬉戏。有一次竟然爬到桃树上摘桃子吃,也许是吃得太多了,还拉了好久的肚子。真令李闰哭笑不得,将培养她成为大家闺秀怕是行不通,只得作罢。但她依然宠爱她,一直抚养到她长大成人。

  民国十三年(1924),李闰60寿庆前夕,康有为、梁启超特地合送了一幅横匾,上书“巾帼完人”4个大字,由谭训聪夫妻将其悬挂于“大夫第”厅次。李闰初见很高兴,继而忆起丈夫嗣同,乃伤心流泪。没过多久,李闰就身患重病,作别了她忧思多于惬意的一生,于民国十四年(1925)逝世于大夫第。

  每次至谭嗣同墓祭拜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朝山后走,李闰的墓地就在后山脚下。那是一座简陋而又普通的墓,略为整齐的土坟堆上,长满了杂草,坟前一座高大的墓碑,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李闰之墓”。这里远离喧嚣,只有一条弯曲的泥土小径,周围仅自然生长些杉树。张望着她坟堆顶上,那枝已然褪色的塑料花,我总是心绪沉重,李闰生前孤独,死后也如此孤独。遥想当年孤儿寡妇,共处一堂,不胜孤苦。而夫君嗣同却是朝廷的罪官,她只得抖擞精神,经受起当时的流言蜚语,内持家政,外及社会事业,历尽重重艰难,竟然内外都有可观的收获。她原本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但她又不得不挑起所有的重担,读其为自己写下挽联,更知其内心深沉的痛苦:“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着,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真带愁来”。

  作者简介

  彭晓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浏阳市文联副主席。曾出版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挂在城市上空的忧伤》《苍茫潇湘》《寻访谭嗣同》,散文特写集《民歌婉转润浏阳》,长篇纪实《空巢:乡村留守老人生活现状启示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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