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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散文赏析 ▎“龚癫子”

编辑:张可杨 时间:2020-04-22
导读: 刘克邦,文创一级,高级会计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龚癫子”

文/刘克邦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野心家、阴谋家!”

 ……

 万籁俱寂,老天爷尚未撒播清晨的亮光,像闹钟一样准时,村头就响起了歇斯底里、一声接一声的口号。

 那声音,愤懑、狂躁、凄切,似肉猪被宰时死命挣扎的嚎叫,又像荒野寒风中孤魂野鬼的哭泣,颤颤抖抖,摇摇摆摆,掠过晒谷坪,穿过菜园子,绕过牛栏屋,钻进一座座陈旧、低矮尚在沉睡中的土砖屋、茅草房……

 “真倒霉!”

 “活见哒鬼!”

 “唉,咯样下去何得了!”

 ……

 口号声惊扰了庄稼人的美梦,骂声、怨声、同情声、叹息声,从东家到西家,上屋至下屋的门缝里、窗棂间、屋檐口蹦出,与那口号声碰撞、缠绕,掺和在一起,在迷蒙的晨雾中飘荡,滴落在凉浸的草丛里。

 那个人,真名实姓龚梅平,大家叫他“龚癫子”。

 说他癫,他又不癫。除了喊口号之外,他与正常人没有两样,做事踏实,为人忠厚,尊老敬贤,聪明伶俐,精明得吓人。走在路上遇见熟人,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一脸的微笑,总要与你招呼一声,“恰饭了冒?”“到哪里去?”“咯向好吗?”等等,让你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看见有人抱着小孩,笑眯眯地凑上前去,亲热得不得了,既逗又夸,逗得小傢伙乐不可支,夸得大人笑若桃花;村子里起新屋、讨常客、细伢子满周岁、老人过世了等大场合,他不请自到,也无需吩咐,帮着泡茶,择菜,洗碗,抹桌子,清扫场面,弄得熨熨贴贴,怕人家说他蹭饭吃,忙完之后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他神经有问题,那是天大的冤枉!

 说他不癫,有些事又难以理解。他父母已逝,孑然一身,虽是地主成分,却是村子里喝蓝墨水最多的人。本来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家大子厂工作,吃有食堂,住有楼房,领一份丰厚的薪水,可谓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却不知脑袋瓜子里那根筋打了结,不好好工作,夹起尾巴做人,偏要撑本事,出风头,与工农干部出身的领导对着干,一句“娘卖逼”的,就被开除了。

 书读多了,又好又不好。回乡后,他书生气十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干得了地里那些粗活、重活和累活,在靠挣工分吃饭的生产队,比一个堂客们都不如,年终分配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进“大团结”,自己却两手空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想打餐牙祭、添置套衣服都成问题,更别说整修一下那顶上见光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的土砖屋,讨个堂客成个家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更为严重的是,他老毛病不改,仗着自己有文化,瞧不起那些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却张口就是“革命”闭口一套“社会主义”的村组权势,当出头鸟,称“叫鸡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与他们顶牛,叫板,唱对台戏,搞得那些气指颐使发号施令惯了的头头脑脑们在大庭广众之中丢丑,出洋相,下不了台。一而再,再而三,久而久之,这些人心存芥蒂,恼羞成怒,忍无可忍,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有人提醒他,这些人得罪不得,悠着点,但他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团坊邻居都视他为不通世事不按规矩套路出牌的“操火棍”“枞树脑壳”。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地富反坏右”成了批斗的对象。有人转嗔为喜,这不就是现存的“阶级敌人”吗?该出手了,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他,磨掉他的锐气,杀了他的威风,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趾高气昂目中无人。想到做到,第一场批斗会,首当其冲,他被五花大绑推到了台上。

 绑他的人早有准备,就地取材,用代销店里的纸箱子做两块牌子,一块写“打倒牛鬼蛇神!”,挂他前面,一块写“打倒野心家、阴谋家!”,挂他背后。有意思的是,写字的人自作聪明,每块牌子上的字,包括“打倒”在内,都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这还不够,还要用红笔在上面画上一大叉,粗粗的,满满的,不知道是要“枪毙”被斗人,还是要将“打倒牛鬼蛇神!”“打倒野心家、阴谋家!”这两句话一笔勾销掉。好得没有人在意与深究,不然,这写字的人也该一起押上台去。

 “龚癫子,知罪吗?”厉声中,“龚癫子”被人第一次叫起。

 “我不是癫子,我没有罪!”他不服,矢口否认。

 “跪下!”还嘴硬,得给他一个下马威。

 “我没罪,为何要跪——”话音未落,后面一脚下去,“扑通”一声,他一头栽倒在地。

 “知道为什么斗你?”

 “不知道!”

 “我说真话,你们借机报复。”他不该补上这句。

 “不老实,紧绳!”问者气急败坏,胀红了脸,一声令下,后面的人将锁口中绑绳一拉,带动着他被反扣在身后的两只胳膊向上一提,骨头和肌肉超常移位。“哎哟——”一股钻心的痛传遍全身,他扭曲着脸,大声叫唤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往外冒。台下的人惊呆了,瞪大着眼睛望着,紧张的气氛笼罩全场。他是好人呀!有人嘴唇一动,但未敢出声。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野心家、阴谋家!”

 台上的人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领着大家高喊起口号来。台下的人不敢不喊,谁都知道“阶级立场不分”的后果,陆陆续续也跟着喊了起来,此起彼伏,震得天响。他跪在台上,低着头,绑绳越勒越紧,疼痛难忍,绝望极了。这是怎么了?都是些与他朝夕相处和睦相亲的邻里乡亲,就没有人帮他说句公道话,或者是上台来扶他一把?他想看看台下,有没有同情的眼光,刚一抬头,就被后面的人凶狠地按压下去。他大声叫嚷,拼命挣扎、反抗,一伙人恶狼般地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拳的拳头、脚的脚尖、棍的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片刻间,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昏厥过去。批斗会无法再开下去了,人群渐渐离开,回头望他的人很多,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扶他一把。“他装死!把他扔到水里看看。”见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几个汉子七手八脚横拖倒拽抬着他,往附近水渠里一扔,拍拍手,转身走了。

 他被水一呛,苏醒过来,几经挣扎,爬上了水渠,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又狂笑起来。狂笑过后,他抬起头来,凝望长空,很长很长时间沉默……突然,像着了魔似地,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野心家、阴谋家!”

 ……

 这口号,带着哭腔,满含悲愤,在空中回荡,向四野飞溅,惊动了渠边的花草、村头的鸡鸭、铁路边的石头和天空中的云彩,纷纷偏过头来,满腹狐疑,好奇地向他张望,望着这个水淋淋、湿漉漉,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人不人、鬼不鬼狼狈不堪的“另类”,不知道他演的是哪曲戏。他怎么了?没人解答。

 从此后,他判若两人。平常里,出工、吃饭、睡觉、串门子,和颜悦色,中规中矩,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不知道怎么地,一旦他沉默无言时,无由冒事,突然间像打了鸡血似地呼喊起来:“打倒牛鬼蛇神!”“打倒野心家、阴谋家!”声嘶力竭,如雷贯耳,吓人一大跳。渐渐地,他喊口号成性,喊得更勤了,更多了,在家喊,出门喊,早上喊,晚上喊,且一成不变,只喊那两句批斗他时的口号。村子里,如果有一天没听见他喊口号了,那一定是他患大病了,卧床不起了,没气力喊了。喊口号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也成为这个村子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人说,他平白无故被擂一餐,受刺激太大了;有人说,他本来就神里神经,不正常;还有人说,他妖魔附身,中了邪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都唉声叹气,可惜了一人才!

 屋漏偏遭连日雨。一次,他走在铁路上,火车从背后驶来,也许是神情恍惚,也许是一心一意喊口号去了,当他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像一头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怪兽从他身上呼啸而过……

 他捡回了一条命,但少了一条腿。工是出不成了,但人总是要吃饭的,好得他生性聪明,到城里理发店偷偷地瞟学了技术,在亲友们的帮助下,置办了推剪、剃刀、梳子、肥皂、毛巾、围布等工具,装进一口小木箱里,上根带子,每天背着它,撮起个拐棍,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朝出晚归,走家串户,干起了上门理发的营生。他理发认真、细心、耐得烦,从不偷工减料,手艺越来越精,剪西式、推平头、剃光脑壳样样不赖,剪发、洗头、刮胡子手法轻快,人家理一个发要一毛二,他只收八分,价廉物美,方便实惠,村里村外大人小孩都愿意要他理发。他也好像十分自觉,尽管喊口号成“瘾”,但一进入别人的家门,拉起架式理起发来,是绝不会喊那口号的。如此下来,他的生活也还算是平平稳稳、安然无恙。在众人眼里,他倒底是真癫,还是假癫,始终是一个谜。至于心中苦楚,只有他自个儿清楚。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地里的红薯栽了挖、挖了栽,田间的稻禾插了割、割了插,村头的梨花开了一拨又一拨,日子无形又无情,哪懂得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天天照自消逝而去。

 一个漆黑的夜晚,雷鸣电闪,大雨滂沱,村头“轰隆”一声,那间破屋子倒塌在泥水中……有人仿佛听到,在那堆断垣残壁的破砖碎瓦中,龚癫子在沉闷而喑哑地嘶喊: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野心家、阴谋家!”

 ……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高级会计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硕士生导师,湖南女子学院、怀化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4部,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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