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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散文赏析 ▎一次难忘的经历

编辑:张可杨 时间:2020-03-18
导读: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一次难忘的经历

文/ 刘克邦

 人的一生中,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但让你记忆犹新终身不忘的却极少极少。我就曾经有过这样一次难忘的经历,事情发生在湘西境内的国道上。

 湖南,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也是一块山清水秀的乐土。细心的人注意到,它的版图就像一座人的头像,定格在祖国的中南腹地,平和,笃实,安详,充满智慧,显现刚毅,像在静静地思索,又似默默地凝视着远方……

 在人头像的额头上,也就是湖南的最西北角,有一个县叫龙山县,这里祖祖辈辈聚居着土家族、苗族同胞和少量的汉族兄弟,山多树多岩头多,自然土少田少粮食少,每年都要从数百里外的洞庭湖区调粮进来。农村有句话: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省政府为了防止自然灾害年份调粮困难,保证救灾救济和平抑市价用粮,不惜拿出一大笔资金,在这一带委托当地粮食企业储备了一批数量不算少的粮食。我的工作是负责储备粮贷款利息、保管与轮换费用的筹集和安排,自然经常来这里检查粮食企业储备粮食的情况。

 那一年,春节刚过不久,我与省粮食局的同志一起赴湘西自治州,在自治州对口部门同志的陪同下,一行七人,到龙山检查省储备粮情况。

 在龙山,我们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每到一个粮库,抓紧时间听粮库同志介绍情况,翻阅库存账目,逐仓逐廒数包、量方、抽样,查验储粮数量和品质。查完一个粮库,气没喘一口,马不停蹄又赶往下一个粮库……储粮检查进展顺利,数量满足,质量保证,管理到位,均达到了省里的要求,龙山人的淳厚、踏实、可靠完全征服了我们。

 这天,我们省、州财政、粮食部门同志一行七人,吃过早饭,告别了热情、实在的龙山同志,分乘三辆小车,踏上了归途。任务完成了,心情愉快,连小车也好像通了人性,一路轻盈,一路欢快,将一道道山梁一段段田垄远远地抛在身后。

 严冬已过,大地回春,生机萌动,万物复苏。也许因为车子行驶在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山区公路,人在车上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坐在旁边的同事很快就睡着了。省储备粮由计划管理向实物管理的改革是我构思和提出来的,看到这一杰作的落实和效果,很有成就感,心中快慰极了,虽然几天来白天黑夜东奔西跑的紧张工作,仍没有一点倦意。

 车窗外,群山耸立,连绵起伏,云雾缭绕,林菁葳蕤;涓涓山泉,清澈透亮,汇流入溪,流淌不息;农屋稀落,菜畦连片,鸡鸣狗欢,炊烟袅袅;梯田坡地,层层叠叠,阡陌纵横,错落有致,真可谓似锦似绣、如诗如画,好一派田园风光,好一股龙脉神韵!我不由得心中暗叹,被这美的山、美的水、美的村庄、美的田野痴迷、倾倒、陶醉、感染……

 倏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天空中挤过来一团乌云,它像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时兴起,竟拉开装水的皮囊袋子,恶作剧地将一场瓢泼大雨朝着大地劈头盖脸抛洒下来,把那些猝不及防的路人自上而下淋了个通透。一阵工夫,大概已得到了心理满足,或许也像我们一样急着赶路,它调皮地收起皮囊,随着一阵风飘浮而去。被大雨洗刷一番,大地清幽透彻,无尘无染,豁然开朗,焕然一新,更加壮观和美丽。啊!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太诡谲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诧异惊奇,赞叹不已!

 车继续在前行,轰鸣着,奔跑着,车轮飞转,在润湿的柏油路上发出“嗞嗞嗞”“唦唦唦”的声音,清脆、美妙,让人心中升起一阵舒坦和惬意。我们早已约好,上午要赶到邻近的桑植县,下午还要实地检查一个粮库。司机知道我们时间紧,要抓紧赶路,出了坡高路弯的峻峭山岭,驶入一片平坦空旷地带,趁着路上的车辆行人稀疏,脚下一点,加大油门,手一拉,挂上快挡,提上速度向前急驶而去……

 突然间,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讲礼貌的司机赶快把方向盘向右一打,在公路左边避让出足够的空间来,一辆挂消防武警牌照的小车从车身左侧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好快的速度啊!”司机咂了咂舌,惊叹这一冒失鬼的疯狂车速。

 上天安排,此时此刻,在同一条线上,一辆由龙山开往福州返程的长途双层卧铺客车,相对着我们向这边急驶而来。这辆车上,满载四十多人,大多数是福建沿海地带打工回家的民工。也许是他们想避开春节、元宵节车满人挤的高峰期,图个方便和轻松,坐一趟宽敞舒适的车子,以便在旅途中闭目养神,松弛一下久日苦工劳作的心理压力和思想负担,满怀高兴、愉快的心情回家与父母与妻儿与乡亲好友欢乐团聚;也许是他们想趁着大家欢度佳节合家团聚的时候,推迟回家探亲访友,继续留守工地、车间或仓库,谋取一份更丰厚的节日加班报酬,以充实和弥补一年工钱中家用开支的不足;也许他们正在青春焕发时期,谈情说爱,称兄道弟,在劳累奋斗了一年后,利用一年一度的放假时间,绕道祖国的东海前线,领略一下沿海的风光,倾听一会大海的涛声,再把海的故事带回大山。

 客车进入了永顺境内,离家乡也越来越近了。熟悉的山岭、村庄、田野、溪流和公路,依然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么令人爱之切切、慕之深深。快了,快了,很快要到家了!大家早已忘记了长途奔波的劳累和辛苦,一个个兴奋、激动起来了。返乡的喜悦,回家的兴奋,挂上了每个人的眉梢,荡漾在整个车厢。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谁也不可能想到,厄运就在前面,灾难在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

 这里是永顺境内209国道2173公里处,公路紧挨着一条小溪,爬过一段徐徐的长坡,在一个山头前拐过一道弯,下坡后就到了另一片田垄。这里路高、墈陡、拐弯急,会车视线短,是一个行车容易发生事故的危险地段。那辆挂消防武警牌照的小车,由北向南飞奔;那辆长途双层卧铺客车,由南向北急驶。不早不迟,不远不近,像计算好了时间和距离一样,两车在山头拐弯处霍然相会。如果都按章靠右行驶,如果都在此减速通过,如果司机都能冷静处置,还如果不是刚刚下雨路面打滑,一切问题将都不会发生。然而,这一连串的“如果”都不存在,都被一个急速行车的莽撞司机和另一个长时间疲惫开车的驾驶员漠视了,轻率地丢弃一边。理所当然,这场灭顶之灾就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一车无辜的乘客头上。

 可能是“警”牌车的特殊身份,平日里横冲直撞惯了,也可能是紧急任务来了,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赶到目的地,那辆小车在经过这一危险地段时,丝毫没有半点警觉,不仅速度未减,而且骑中线行驶,占据了这条本不算太宽又有一定坡度和弯度路面的一大半。客车从那边上来,几天来疲劳开车的年轻司机,突然间发现前方路正中迎面直冲过来一辆小车,一下子竟慌了手脚,赶紧向右猛打一把方向盘,小车是避让过去了,但转向过度,惯性的作用,使得车的右前轮驶出了坚实的柏油路面,落到刚刚被雨淋湿的路沿上,软乎乎的泥泞像抹了油一样,带着车轮继续向前滑去。一个轮子落了空,客车完全失去了控制,像一条醉汉似地横着向20多米深的溪谷倒了下去。

 “哎呀!不得了了!”我正欣赏着车窗外雨后的田园美景,司机猛地一声尖叫,吓了我一跳,坐在后排的另外两位同志也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两三百米远的左上方拐弯处,一辆大客车正从高高的路墈上向溪谷翻去,空中,翻滚着车身不断地从窗口里飞射出棉被、衣物、鞋子、袋子,以及其他大大小小零零碎碎不知何物的东西。“不好!出事了!”我催促着司机加快车速赶了过去。

 到了跟前,只见那警牌小车停靠在路的中央,我们的车从它的右侧驶了过去,前行一段,往路边一靠,车还未停稳,我与同事就跳下车来。走到路边,探头往溪谷一看,从未见到过的惨烈场景,一下子把我们都惊呆了!

 路边下,是垂直20多米高的陡墈。陡墈下,是一块约二三十度斜坡两百多平方米面积的滩地,滩地前面是一条浅浅的宽宽的小溪。客车从公路上翻下去以后,重重摔在泥沙石混杂的滩地上,随着惯性又沿着滩地的斜坡连翻几个滚,最后侧着车身一半在溪水中一半在滩沿上停了下来。庞大沉重的车体,峻峭陡直的落差,高速运动的翻转,其冲击力之大可想而知,几经摔滚折腾,客车早已遍体鳞伤、面目皆非,车体变形,车顶凹凸不平,车窗歪七扭八,车头千疮百孔。车子四周,被子、袋子、衣服、帽子、鞋子,以及其他行李物品,七零八落,撒满一地。滩地上,溪水中,车厢内,趴下的,仰卧的,坐着的,跪下的,死的死,伤的伤,断腿折骨,血流满地,一片狼籍。哭声、叫声、呻吟声、呼救声,凄惨悲凉,乱作一团,令人心惊胆战,惨不忍睹。

 此地偏僻,用手机呼救,信号不通。时间就是生命,我果断地当起了现场指挥,一边招呼着州里的两位女同志,一个赶快随车就近到永顺县城报警求援,一个站到路边拦截过路车辆请求帮助运送伤员,一边号令其他几位同志一起赶快下溪谷滩地上救人。

 车翻下去的地方太高太陡了,无法下去,我们赶紧绕到前面一点,攀扯着茅草灌木丛,连滚带爬溜了下去,脸被荆棘剌痛,手被茅草划破,衣服鞋子被泥土弄脏,都顾不得了,下去以后,一阵小跑直奔现场。

 到了跟前,现场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惨烈、严重和复杂。这边,滩头上,从车子里飞摔出来的人,横七竖八,东一个,西一个,有的骨折腿断,痛苦不堪,瘫倒在地下;有的全身血肉模糊,呆坐在血泊中,毫无表情和反应;有的胸骨突起,肢体异形,不停地抽搐着,奄奄一息;还有的脑袋像砸瘪了的西瓜,脑浆四溢,早已气绝身亡。满脸是血的年轻司机,怀里抱着嘴里鼻子里冒出大量血泡的跟车卖票的妹妹痛哭流涕、呼天抢地。溪水边,车厢内,几经翻滚,铺架、吊顶、踏板全都拆散了架,掺和着铺垫、被子、桶子、扁担和行囊物品,铁质的,木质的,塑胶的,棉纤的,硬的,软的,尖的,纯的,推拉撕扯,碰撞挤压,把人折腾个半死。有的昏迷不醒,没有了知觉;有的血流如注,命悬一线;有的则被卡在铺架中,动弹不得,直喊“快来救我!”还有的像包饺子一样,裹卡在横七竖八乱七八糟的车厢物件与行李之中,伤势不清,生死不明。

 重伤员的血在不断地流,呼吸在逐渐地减弱,耽误一刻钟、一分钟,就有可能造成一个人终身残疾,甚至丧失一条生命,情况十分危急,在专业救援队伍还未赶到的时候,得争取宝贵的时间,先把这些重伤乘客转移到公路上去。

 公路近在咫尺,但路高坡陡,无法直接上去,只有沿着溪边往上游方向走100多米,在地势较矮的地方才能把伤员送上公路。我们五个人不敢怠慢,与随后跟着下来帮忙的两位司机,还有几位不知名的同志一起,先将两个血流满面、哇哇直哭的孩子从车厢内救出,抱上公路,安排急送医院抢救后,转过身来拾起从车厢内飞出来撒落在地上的被子,摊放在平坦之处,抬的抬,托的托,小心翼翼地将两名痛苦不堪的重伤员搬放在被子上,四人一组,一人抓着一个角,抬起就走。这段路程算不得很远,但这不是一条路,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溪流,左高右低不打紧,脚下还净是一个个大大小小滚圆光滑的鹅卵石,就是不带任何东西单身一个人在这里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要抬一个人抬一个受不得半点震动经不起任何颠簸生命垂危的重伤员在此行走了。救人要紧,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我们。大家横下一条心,使足劲,咬紧牙关,高一脚、低一脚,前扯一下、后推一把,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抬着伤员向前行走,到达与公路落差不大的地方,一个个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救人是艰难的,也是缓慢的,我们足足花了一刻多钟时间,且消耗了大量的能量和体力,好不容易才转送两个伤员。如此下去,猴年马月才能转移完这众多的伤员?伤员的生命岌岌可危,又怎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我不由得一阵焦虑和着急。

 公路上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小溪对岸也三五成群地聚集着看热闹的村民,也许是现场尸体横卧,太惊心恐怖了,也许是鲜血与脑浆满地,太肮脏恶心了,都站着、蹲着、望着,没有人拢来。难道每个人都是那么冷酷、淡漠,熟视无睹吗?

 我大声疾呼:“请你们伸出手来,帮帮忙,救救这些无助的人吧!”一遍不行,又喊一遍,公路上终于有那么几个人动起来了。见下来的人数不多,不足以救助如此众多的伤员,我继续向公路上、溪对岸呼喊:“乡亲们!你们都是有良心的人。谁都会有困难,谁都需要帮助,救人一命,就是积一辈子大德呀!”越喊声音越大,越喊感情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在乞求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良知总会占据上风,在我的反复动员和真情感召下,围观的人群被打动了,三三两两、陆陆续续纷纷加入到救援队伍中来。

 马上,一支浩浩荡荡、川流不息的救援队伍在现场组成,我招呼着我的同事都守在出事现场,一方面保护着现场财物不被人哄抢,招呼着大家注意安全,不要点火吸烟,以免引燃现场洒漏的汽油,招致更大的险情发生,一方面从车厢内、车身下、斜坡上、溪水边搜救出受伤乘客,先把重伤员抬到平坦处,找来更多的毛毯和被子,指挥、安排着群众一个个抬到不远处的公路边,通过拦到的汽车一个个送往县城医院。同时,安慰、劝告着伤势较轻一点的乘客不要性急,安排他们集中到一个地方,席地而坐,耐心等候,等重伤员都送走了,再招呼人过来扶着、挽着、背着送上公路……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张奋战,6名遇难者集中安放在一个地方,38名(其中重伤20名)受伤乘客被及时送往医院救治,除3名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抢救无效不幸死亡以外,其他乘客都幸免于难。当我们把最后一个伤员送上公路时,闻讯赶来的巡警、交警、医生也到了现场。看到救援工作已基本完成,且有人接替现场清理扫尾工作,我们带着一身血污、一身汗水、一身疲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现场。虽然衣服弄脏了,鞋子踢破了,全身力气消耗殆尽,但我却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因为我又一次以实际行动实践了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受社会恩泽,必尽全力回报社会”的心愿和诺言,无愧于党的培养,无愧于我的人生。

 我始终记得这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也始终记得这个令人心悸的日子:2000年3月3日。

 最后,顺便提一下,那辆小车中的坐车人,在客车出事以后,只下车看了看现场,呆了一会儿,竟无声无息悄悄地走了。我想,他们可能是心存顾忌,怕承担一定的交通责任,但他们视人生命危急而不救,临阵溜之大吉,难道就不怕一辈子受到道德良心的谴责吗?我宁愿相信,那是一辆假冒警牌车,或者是拉关系借用的警车,如果车上真坐的是“为人民群众消灾帮老百姓防险”的消防干警的话,那我的心情也就太沉重太不安了!

 作者简介: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张可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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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顾问:湖南麓山律师事务所 李沫律师 湖南简单律师事务所 曾继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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