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故里忆洛夫
文/水运宪
▲ 2012年10月30日，洛夫先生在其旧居衡南县相市乡燕子山，接受台湾目宿媒体和吉林卫视采访。甘建华摄
前几天与几位文友去了趟洛夫故里。十月湘南，秋高气爽，暖阳温煦，惠风和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洛夫先生出生于上世纪1928年，本名莫运端。私塾发蒙，勤学苦修，国学功底深厚，十八岁即以处女诗作《秋风》展露才情，开启了新诗创作的生命历程。其后枕笔卧墨，诗文如瀑，巍峨毕其一生，被誉为全世界华语诗坛的扛鼎巨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堪称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冠以“诗魔”美誉，实至而名归。
2018年可谓气数诡异，继科学泰斗霍金逝世之后，又有金庸、饶宗颐、李敖等文化大师驾鹤仙游。跨越海峡的乡愁诗人余光中师，甚至尚未跨越年关便溘然辞世。洛夫先生其时年逾九十，也于3月19日凌晨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寿终正寝。群星殒落，天妒英才，无不令人扼腕痛惜。
洛夫先生故居坐落于衡南县相市乡，史写笔载有相公入仕，故尔得名。洛夫曾投笔从戎，定格海军中校，没排进将相阵列，反倒成就了文坛英名。在他旧居大门两侧，悬挂着一副苍劲斑驳的竹刻楹联。上下联文对仗而工整，且嵌名藏典，将洛夫其人其文概括得十分精妙——“曲楚才情洛阳纸，潇湘水月夫子诗”。
认识洛夫之前，我与先生的交集只在他的诗句之中。洛夫跟我们省作协诗歌美学大师李元洛先生交情至笃，曾经专门写过一首《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先生》的长诗，立意奇雄，文词绝美。开篇便文采袭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我在此雪夜相聚，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对。荼蘼早凋，花事已残，今夜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蜡烛虽短，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雪落无声。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落雪无声……”
李元洛知道我钟情那首诗，他便成人之美，不久就介绍我认识了洛夫先生。当晚长沙谭仲池市长在白沙老井宴请洛夫和他太太，我有幸为他们夫妇驾车，借机忝列作陪。推杯换盏之际，我发觉洛夫先生能喝一些酒，却把持得很稳当，并不挥洒豪兴，大约是夫人在场吧。我想敬他一杯酒，动了好半天脑筋，伺机走到他面前。还没开口他就推辞，谢谢，我喝多了，杯子都扣过来了。我便开了句玩笑，“洛夫先生，杯子睡了而酒醒着呢。”这个方式果然灵验，洛夫先生立即将酒杯扶正，笑着唤人斟酒。
当晚酒毕，主人早在后院茶室备下文房四宝。洛夫先生顿时兴意盎然，提笔便疾书不止。洛夫的书法功底十分深厚，欧颜间架，米柳笔意，章法烂熟于胸，机趣跃然纸上。看得出洛夫先生对书法的爱好绝不亚于饮酒，茶室里头朋客满座，凡开口求字者，他都有求必应，绝不借故推委。李元洛于心不忍，几次劝他喝口茶歇口气，这才得以解围。随后谭市长还为洛夫先生准备了一个节目，让长沙诗人谭克修当面朗诵他的诗歌。谭克修很机智，知道自己普通话说得不很到位，便独辟蹊径，换做他老家的新化话朗读。这主意实在不甚高明，新化方言连我等本土人士都难得听懂，何况久居海外的洛夫先生?果然，谭克修抑扬顿挫的新化话笑翻了一屋人，洛夫夫妇却含笑不语。谦谦君子，虽听不明白，也不失礼貌，绝不让谭老弟感到难堪。
读毕，李元洛兄便笑着问洛夫听懂了没有。洛夫先生并不含糊，非常认真地说，怎么没听懂?每个字都听懂了呢。元洛兄顿时醒悟，是啊，克修朗诵的，是您写的诗嘛。洛夫点头说，所以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元洛，你都听懂了吗?
湖南省作家协会所辖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文学院，由梁瑞郴副主席主管。瑞郴兄极能抓住机遇，听说洛夫先生到了长沙，将原课程作出调整，特意请洛夫先生给湖南文化学子开一堂诗歌讲座。洛夫先生欣然应允，携带一叠讲稿，准备得相当认真。惟恐学员听不清楚，他还邀请李元洛上台坐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元洛兄更加认真，多次恰到好处地给洛夫先生以帮衬。那天我也坐在台下听课，发觉洛夫先生虽然笔底下风起云涌、万马千军，语言表达却四平八稳，似乎有点不善言辞。我觉得洛夫先生的口授应该是非常流畅的，尤其讲授诗歌写作。那天他也是太过认真，带上讲稿，便影响了即兴发挥。其实那讲稿写得精妙无比，只可惜再精妙的文章照本宣科念出来，也会显得平铺直叙。凡这种时候，李元洛兄便及时起身，对关键语句予以强调。比如当洛夫说到写诗歌不能太过理性，往往写到无限美好之处，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元洛兄立即站起，取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清清楚楚写了四个字——无理而妙，台下学员顿时欢呼雀跃。李元洛赶紧说，这四个字，洛夫先生刚刚讲过了，坐在后排的同学可能没听清楚，我就写给大家看。洛夫也谦虚地说，是，可能我口齿也不太清楚，谢谢元洛先生。毫无芥蒂，彼此坦荡，君子之交，相得益彰。
还有一段经历我也是见证过的。那年省作家协会老主席孙健忠先生邀请了众多台湾作家来湖南交流采风，洛夫还有向明等等海外诗人都踊跃参加。健忠兄亲率采风团前往湘西吉首，湘泉酒厂王锡炳厂长以窖藏湘泉老酒热情接待，晚宴过后，在厂子内操场坪中心烧起巨大一堆篝火，锣鼓铙钹，唢呐芦笙，载歌载舞，乐而忘形。洛夫先生红光满面，眼眸生辉，趁着酒酣耳热，当即赋诗一首——酒鬼饮湘泉，一醉三千年，醒来再举杯，酒鬼变酒仙。诗意之奇巍，诗句之豪放，听得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正所谓颂者尽兴，听者有心，王锡炳厂长回味诗句，茅塞顿开。如此畅快的豪兴，正是千载难逢的创意，顺势开创出一个“酒鬼”酒品牌，何乐而不为?于是乎，酒鬼酒从无到有，脱颖而出，迅速火遍天涯海角，至今仍历久弥新。
洛夫先生后来定居北美，也经常回到家乡，探望相市故土。记得2009年那次，他邀集了百多位海内外华文诗人和诗评家，似在衡山举办“洛夫诗歌节”。当时我正担任湖南《文学界》主编，元洛先生向我转达了洛夫先生的想法，希望将他从未出版过的诗歌在刊物上发个专栏，作为洛夫新作，分发给与会诸君研讨。这是一件大事，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差错。然而万没料到还真出了差错。刊物赶印出来之后，六首新诗竟出现了若干错别字。比如有句“抬一缸酒，杀几头羊”，印刷成书却变成了“杀鸡头羊”，实在荒唐透顶。洛夫先生文字历来干净，认真严谨，几近洁癖，哪容得这般糟蹋?一怒之下，原本预订的200本刊物断然退回，洛夫诗歌节便缺失了这份资料，也给洛夫先生留下了终生遗憾。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洛夫先生。连一次当面负荆请罪的机会都没有，这便在我心里留下了永久的疼痛。此次赴衡阳相市乡，我内心有个夙愿没跟任何人讲，那便是去到洛夫先生的家乡，向先师偿还心中的歉意。
人生在世，钱不可欠，财不可欠，歉意尤其是欠不得的。
作者简介
水运宪，汉族，祖籍湖北武汉，出生于湖南常德市，文创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代表作品《祸起萧墙》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奖，大型话剧《为了幸福干杯》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获全国优秀剧本奖。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创全国收视记录，荣获金鹰大奖。电视连续剧《天不藏奸》《乔省长和他的女儿们》《天下归心》《大抉择》等剧本均获全国性各类奖项。另有长篇小说12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散文等40余篇先后公开刊发。迄今为止共计出版、发表作品约800余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