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有个朋友叫唐风

   来源:当代商报
   编辑:张可杨   
 

有个朋友叫唐风

文/何立伟

  唐风,字永华,号画得山房,湖南湘潭人。现为湖南省美协会员,湖南省中国画学会理事,九三学社湖南省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湖湘文化交流协会理事,湖南省九歌书画院艺术家,长沙市美协理事、长沙市美协创作中心主任,长沙市花鸟画家协会理事,湘楚书画社副社长,岳麓印社社员。

  结业于中国国家画院姜宝林工作室。主攻山水,兼擅人物、花鸟、篆刻。其作品墨彩交融、构思奇特,于传统与现代之间探寻一条全新的创作之路,追求大雅、雄浑之艺术格局。

  中国的水墨画,山水,人物,花鸟,目前看得多了,总觉得差一样要紧东西。大家都在比来比去,比的是笔墨技艺、图式构成,或者材料的更新,尺幅的突破,制作的淫巧,观念的迭代。总而言之,都在比聪明,比应时应景,却没有谁来比精神的气力。对,差的那样要紧东西,正是精神气力。少了它,虽满纸繁复,烟云充盈,然底里苍白,了无生气,死蛇挂树。

  近现代,如齐白石、潘天寿,如李可染、关良、林风眠一类人物,看他们的画,透纸袭来的,是千百年积攒的力量,元气淋漓,疾风扫叶,是精神饱满,放胆纵意,又破又立,且古且今。一拳打去,三界震动。这一类人物呵,惜乎如今不可得见。

  长沙的美术圈,细细数来,唐风倒是个有些气力的人。他与齐白石是老乡,湘潭人,矮,胖,骨骼雄峻,须髭尽张,状如水浒人物里的赤发鬼刘唐。又声如钟磬,年轻时差点考入音乐学院。某日听他嚎歌,竟是美声,可惜了一条好嗓子。哦,说到“圈”,乡贤白石翁是没有圈的,独往独来,悍厉前行,如鲁迅夫子所谓: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唐风亦效之,终不入任何的圈,作壁上观,冷暖不沾,总之吾道不孤。

  唐风的气力用在绘事上,便是日日不辍,勉力笔耕。明代抗倭将军戚继光曾吟诗自况: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唐风耕作,庶几近之。每天他的微信里,必发他的画,或者正在画的画,昼也发,夜也发。平尺寸幅,到八尺整张,每日皆有,用力之猛,无不令人骇异。我有时在下头点赞,许之劳模。有时亦调侃,谓其“画咯大一张的人民币?”他回上来的表情包,是掩口而笑,或者拱手,示岂敢岂敢。

  唐风的气力用在生活上,便是鬻画养家。多年来,没有工作,没有福利,没有身份——虽然有身份证,无所依傍,无所附丽,如沈从文先生从湘西走出来,以一支笔来讨生活。顽强不懈的求生意识,拼命三郎的敬业态度,加上从不敷衍、潦草应对,又为人谦恭和顺,事往高处做,身朝低处躬,便得客户大欢心,订单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他长沙城里一摊子,湘潭乡下一摊子,加起来拢共七八张嘴,生生的要靠他一支笔来养活。难不难?没有自信,没有气力,没有在客户面前以好品性赢来的信任,和对得住客户更对得住自己的作品质量,你来试试?唐风的勤奋,迹近疯魔。于是有人又羡又妒,呼他“画疯子”。他喉音很好听地笑笑,承让。拱手唱一肥诺。

  他于是愈加疯魔。不单养活着一堆宝眷,更还在他的老家乡下盖起一座阿房宫似的“画得山房”,琉璃青砖,庭榭花木,堂庑巨大,为一乡奇观。年前,我到他的山房去,啧啧之后说哦哟土豪呵。他又喉音很好地笑,抽气道:“这几年在醴陵画了好多瓷,赚了些银子就砌个屋。不易得咧我一个人!”我说那是,的确不易得。

  他太太立即高声说,他只晓得画画,任何别的事,一概不探白。这个大家是晓得的,他太太是他的司机、会计、出纳、保姆、厨娘、秘书、勤杂工、业务员、保健师……身兼十数职而外,他画画还要给他红袖来添香。

  还有一个不易得,是他为了画画,付出了健康的惨重代价。惹一身的毛病,方入中年,就过早结束了每日纵酒的快活。现在他看到了酒,只有眼珠子发绿的份。

  去山房那日是冬天,刚刚吃了他特地杀的一头猪,坐在辽阔的工作坊里烤炭火,吃酽茶,听他说起他的父亲、弟弟,还有他自己同他太太来长沙闯荡的故事,说得目布血丝,唯有唏嘘。鲁迅夫子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唐风是见过这真面目的。于是又感叹一个人在生命上没有大气力,大承受,活不成他今天这个样子。说着话,抽着烟,他又站起来到画案上铺纸画画。太太随侍左右。这是这个要的,那是那个要的。寒夜客来茶当酒,你坐你的,我画我的,各自方便。

  但唐风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在长沙,比他画技差两条街的都号称大师了,然唐风只认自己是一个吃手艺饭的工匠。这是他的清醒处,难能可贵也在这里。工匠其实了得,北碑不都是工匠刻的么?康有为当年尊碑贬帖,总结过北碑十美,朴拙天趣,大器本真,一一道来,夸的便是工匠。唐风山水画得(买他山水画的人最多),花鸟画得,人物画得,写字写得,举凡传统书画的一切样式,他都六艺皆备。曾有我熟识的一位女士想学绘事,问我在长沙拜哪一个人为师比较好。我张口就说,找唐风,他技艺最全面,什么题材都来得,全挎子一个。

  唐风画画,题款只用自己的语言,多次见他画完题字,要言不繁,似文还白,而且不事犹豫,信笔写来,到落完名款,恰好再无下笔处,字画首尾衔成。这是多年经验的水到渠成,非浅浅功夫所可得。

  我与唐风同游过一回张家界,见他屡屡蹲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问他干么子,答曰有点小感触,写几句诗看看。看了,旧体,五七言皆有,还真是敏于目前,言之及物。难得他山水行脚,仍处处留心,在在用功。同行十五六人,唯他如此,余则嘻嘻哈哈,无思无虑。人同人的差别,在用功二字上可见云泥。

  唐风为稻粮谋,不得不鬻画为生,每又心有不甘。为人家画他很快活,为自己画他更享受。他通常不把为别人画的画私信发我,倒是为自己画,每有得意处,便微信发来给我观赏,说何老师请提意见。意见我哪里提得出。但又分明觉得,为自己画的,多探索,多研习,多无法之法,没骨也好,泼墨也好,奇险构图也好,总之是想走一条常人不大走的路。走这样的路,没有强横的精神大气力,多半要无功而返。

  我想唐风若要畏途知返的时候,他的气力会撑住他的腰。

  唐风本名唐永华,取艺名唐风,大约是崇仰大唐风范。唉,李世民们那个时代呵,真真是豪情万丈,一往无前,元气盛极,世无其匹。

  自那以后,外国人叫中国人,都叫唐人,是分明有一种敬。

  《说文解字》注“风”:“风,八风也。”

  八风吹来,何其雄迈。

  (何立伟,生于1954 年,长沙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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